谷慕特
在上篇所述的基礎上,針對丁神父文章後段引用的「解放神學」,來談論原住民神學是否是原住民的專利。我則有以下兩點補充回應:
首先,我的理解是,解放神學之所以被稱為「解放神學」(Theology of Liberation),而不是如丁神父所言的「美洲原住民神學」或其他。其重點似乎不完全是丁神父所言:「不僅為了避免語言方面的矛盾,因為具西班牙血統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完全變成美洲原住民或黑人,更是為了避免美洲本地弱勢不被尊重的感覺,好像外來的學者可以代替他們思考如何活出福音。」
根據解放神學家席昆度(Juan Luis Sequndo)表示,解放神學的起點只是一個簡單的要求:「世界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1] 為什麼這一問題對於拉丁美洲的基督徒與教會如此重要,我們必須從拉美的歷史存在處境看起。但是,礙於這篇文章的篇幅,容我不在此深入說明。僅藉由武金正神父在《解放神學》一書中所提到,面對普世的「經濟發展主義」所造成的問題。
古鐵熱提出以「解放」(Liberation)來代替「發展」(Development)的主張。他說:「1968年7月,我被邀請到秘魯北部的Chimbote演講有關『發展神學』。『發展神學』是當時時髦的神學。然而,我將題目改成了『解放神學』。對當時拉美神學界來說,這是完全陌生的名詞。我之所以用這名稱是因為我覺得『解放』比『發展』更有聖經基礎,而內容也較廣泛。這是我第一次以『解放神學』的名稱來演說。」[2]
古鐵熱以「解放」代替「發展」的主要原因,在於「發展主義」(Develompentalism)不過就是使第三世界國家、如同歐美工業國家「現代化」(modernization)的同義詞。尤其它更是偏向完全接受「工業生產技術與經濟交換體系」的國際資本主義現代化。
古鐵熱反對這種「經濟救贖觀」(Economic Salvation)。因為發展主義只在於提高大眾的物質消費能力,而將一種「烏托邦」的政治理想,建構在以物質經濟發展為主的世界中。特別是,這樣的經濟發展又是以歐美第一世界為主要領導的。它嚴重忽略了個別國家、地區或民族歷史性的意願。
換言之,為了達到第一世界國家所認為的文明標準,未開發國家「應當」跟隨著已開發國家的腳步,從原始落後「進步或進化」到現代文明社會中。
從這個角度看,解放神學的歷史成因與命名,似乎並非丁神父所言,是為了「避免美洲本地弱勢不被尊重的感覺,好像外來的學者可以代替他們思考如何活出福音。」甚至,解放神學也不是只為美洲原住民或黑人而專有的神學。它是針對整個拉丁美洲或第三世界國家而發聲的。
因此,無論是否具有美洲原住民血統,只要是共同生長在拉美環境中的解放神學家,他們都能夠以其具體的生活經驗、而表達其信仰宣告。因為,這已是、並且就是他們賴以維繫的家鄉。而他們的先知性批判,也的確在拉美境內,啟蒙了許多尚未意識到自身被剝削的「無名文化中的人」(non-cultured person)。[3]
在此基礎上,我願意就知識分子在解放神學中的地位,補充我的第二點說明。並且,也同樣以此,說明丁神父對於我在原住民神學中、非原住民與原住民神學之間的立場,進行辯護。
藉此我們可以意識到,原住民神學中,非原住民的角色可以作為如同解放神學家所言「窮人的使徒」或「同夥知識分子」。特別是當原住民本身並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存在處境時,非原住民或原住民牧者、知識分子,有責任負起「意識化」的工作與角色。我們其實在台灣原住民運動中,大量發現這樣的佐證。
因此,就一位不具有原住民身分的牧者或學者而言,主動表示他僅能「協助原住民神學家及牧靈工作人員作神學研究;他們不可能成為原住民神學家,以避免阻礙了少數民族自我肯定的權利。」這樣的論述,做為一種謙遜的態度是值得肯定的(我們在許多外籍牧者身上,看到這樣的風範)。但是,若要說非原住民對「原住民族群關係議題」或「原住民神學議題」不具發言權,那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原住民」「神學」議題,就其歷史脈絡與族群關係來看,不只涉及原住民族群本身,亦與非原住民構成一個多元而相互依賴的關係網絡。
因為就其本質而言,「原住民」「神學」的發生,本來就是對於一個不良的族群關係、而有的以基督信仰為中心的生命宣告。換言之,沒有「非原住民」的存在,就根本不會有「原住民神學」的發生。
因此,「原住民神學」固然應當有屬於原住民第一人稱的自我論述。並且,任何非原住民都不應當擅自僭越、或阻止原住民自我的信仰抉擇與告白。但我們也不能就此悍然拒絕、蔑視非原住民或混血、文化義子者的第二或第三人稱發言權。
在後現代世界的多元網絡中,原住民不能以為只有自己的文化或信仰宣告才有唯一合法性地位。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並非單獨一人所能賦予的,而應當是群體互動而相互產生。
這也是為何我在〈八八水災後,一個關於原住民神學與原住民土地神學的反思〉一文中所提到:「我們能夠與眾人合作,即便是那些不令我們喜歡的外邦族群、政府官員、地質科學家。因為他們或許也是天主『義怒的木棒』。」原住民神學是關切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的信仰答覆。
我們在這樣的討論中,無論採取何種神學路徑,都可以感受到大家對於基督信仰、普世與台灣天主教會、本地社會文化、原住民族群關係的深刻關切。也期待這樣的討論能激起更多的共鳴,不僅只有教會牧者們,更期待有更多的平信徒參與其中。無論你/妳是否是原住民。(完)
[1] 參閱 Robert Mcafee Brown, Gustavo Gutierrez: An Introduction to Liberation Theology, New York: Orbis Books, 1990. p.51.
[2] 武金正,《解放神學-脈絡中的詮釋》,台北市:光啟,民80。頁6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