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在上一期的《見證》,我以〈大音希聲〉一文,特別提到禮儀中的靜默與言語之間彼此相輔相成的關係。因為這兩者能夠組成一個不能分開的整體。而為能夠表達出這整體的合一性,還必須提出一個重要的禮儀要素,那就是「聽」。說到「聽」,我先從記憶猶新的一次禮儀經驗說起。
今年的聖枝苦難主日,當我聆聽到路加所記載的吾主受難史當中,伯多祿聽到晨雞啼叫時,我也恍如聽到了那喚醒伯多祿的雞鳴聲;順著這啼聲,我看到了耶穌的回眸一瞥:
「他還在說話的時候,雞就叫了。主轉過身來,看了看伯多祿;伯多祿就想起主對他說的話來:『今天雞叫以前,你要三次說不認識我。』伯多祿一到外面,就悽慘地哭起來了。」(路廿二6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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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雞鳴、一個回眸想必讓伯多祿想到了三年之久,與老師一起生活的種種畫影,因此心緒不自禁從原來的鐵石心腸,復將寸斷肝腸哭出哀嚎。聽見雞啼的聽覺引發伯多祿非自覺的回憶,而這讓我聯想到我曾經啃讀過的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的七冊巨著《追憶逝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這部書的敘述者因為一連串的感覺,包括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呼應曾經有過的同樣感覺,而喚醒往昔滿富情感及情緒的光陰,並與現在的時光重疊,使得原以為已然永遠逝去的過往重見天日,因而促使他去探究記憶的迷宮。而對時間的思索使他一面意識到生的悲哀,因為時間不可違逆的線性發展;一面意識到生的喜悅,因為過去與當下兩個不同時間的契合,造成時光倒轉的奇蹟。這些時間經驗促使他決定要用筆書寫,以存證這一場漫長的時間與非時間的辯證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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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透過聽覺所帶來的感動力量往往比其他感官還要來得強烈。或許因為聽覺是人類五種感官發展的過程當中,在母胎內第一個打開的感官。蔣勳在《美的覺醒》一書中就指證道:「譬如說一位母親懷孕,胎兒在她的腹中,可能已經有聽的能力。所以我們都聽過一個名詞,叫「胎教」,而會建議懷孕的婦人,多聽聽一些美好、安靜、祥和的音樂,據說對胎兒的整體發展很有益處。」因此對從事美術工作的蔣先生來說,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使用視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我感覺到視覺的感動力量,有時候沒有聽覺來得強。比如說,透過眼睛觀賞一張畫時,我們心情的激動程度,往往比不上以耳朵聆聽一首樂曲。」
在我們生命的一般事物上,聽覺具有如此的妙用,而對信仰之事,我們更需要運用聽覺。保祿宗徒就曾經如此闡釋過信仰與聽覺之間的關係:「依撒意亞曾說過:『上主,有誰相信了我們的報道呢?』所以信仰是出於報道,報道是出於基督的命令。」(羅十16~17)這福音的報道從「傳佈福音者」的口中汨汨流出,透過領受者的聆聽,彷彿突破了沼澤禁區,跨越了高牆城池,穿越了重重的鐵絲網,不只使生命再度有了想像,更是為生命帶來救贖。
可是在禮儀中,我們通常看到的景象是,許多人手捧《感恩祭典》或是頭仰望著那藉power-point投影在教堂牆壁上的經文,亦步亦趨地追唸著經文。然而這種作法不只將「聽」的力量削弱了,同時也非常不合理。一方面主禮司鐸或讀經員誦唸著禱詞或是讀經,但另一方面,信友們卻閱讀著同樣的經文。如此做法,無形中破壞了「報道」本身那真實而具有價值的東西,並且扼殺了「聽」的趣味,同時錯失了透過聽覺才能在耳邊響起的美妙音律。悅耳的言語、智慧的言語、由衷的言語以及莊嚴的言語,需要我們豎起耳朵聆聽,而不是用我們的眼睛去看。彌撒中的言語遠遠超過以上的佳言妙語,這些言語是永生天主的話語,因此更需要我們以心、以靈、以意、以力去聆聽。
我曾經遇見有人對我反駁說,這些都是禮儀專家的苛求,信友們只要接受到天主聖言,又能了解就足夠了,何必在意是「聽」或是「閱」?事實上,兩者之間的差別是達可觀之距的。原來言語的精妙與力量在閱讀時無法充分發揮出來,且人用眼睛閱讀的言語是一種較缺少生命的言語,失掉了語言本身的具體及活潑特性。就如禮儀大師瓜爾迪尼在他的一本談彌撒的著作中,就曾經說到:「眼睛閱讀草草,想像中所領受的盡是不知來自何處的縹緲印象,理智裡所領會的也盡是不切實的觀念,最後的結果是相當可憐的。…為此,神聖的言語是必要在精神和生理上表現出力量來,那就是言語的傳播,散佈空間,然後傳到聽眾的耳鼓,最後辨別出意思,而終致心領神會。」
誠然,信德的光輝亦能在閱讀聖言中點燃起來,但是福音中的言語,如果不經過聽覺,那麼將錯失它獨有的力量。因為天主聖言來到我們中間為救贖我們,並不是刻印在書本內供人閱讀,而是成了我們當中有血有肉的一位。聖若望在他的第一封書信中,就開宗明義地告訴我們,這奧蹟現今仍然在禮儀的傳報行動中,不斷地發揮作用:
「論到那從起初就有的聖言,就是我們聽見過,我們親眼看見過,瞻仰過,以及我們親手摸過的生命的聖言。這生命已顯示出來,我們看見了,也為祂作證,且把這原與父同在,且已顯示給我們的永遠的生命,傳報給你們。」
既是傳報,天主聖言就應該以「聽」去回應。
是啊!「有耳聽的,就聽吧!」(路八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