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離大門不遠處有一座灰色的石雕燈籠,底座以相當含蓄且隱密的方式呈現出十字架的形狀;最靠近地面的部分,則被含含糊糊地鑿出了一個人像,看起來很像是聖殤雕像中的瑪利亞。石燈籠、十字架與瑪利亞,長久以來不斷地撫慰著在禁教迫害下隱姓埋名,卻從不放棄追隨基督的小小羔羊們。
在這裡,曾經有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與一座醫院。
1593年間,四名方濟會士以派遣使節的身分來到了日本。當時,關白豐臣秀吉雖然已經發佈了名為「天正禁令」的禁教命令,禁止傳教士在國內的宣教行動,卻也相當開放地接見了使節團員,並將原為「妙滿寺」的廣大土地使用權,賞給了那四名方濟會的小兄弟。就這樣,這座蓋在寺廟遺址上的聖堂,成了京都人民身心上極深的慰藉。
誰知道,豐臣秀吉在短短四年後忽然變臉,開始懷疑傳教士的最終目的在於征服日本。於是,他下令逮捕包括那四位方濟會士在內的基督徒,削去他們的耳朵,並用牛車載著於京都遊行示眾。在那之後,再讓他們步行八百公里至長崎,於西阪的小丘上被釘十字架。
那群被後世敬稱為「日本二十六聖人」的基督徒,就是這片土地上最初的殉教者。而那條通往殉教的八百公里「苦路」起點,其實正是這棟座落於京都小巷中,樸實、平靜、並毫不起眼的「方濟之家」。
相信只要是讀過遠藤周作著作《沈默》的人,一定會對書中經常出現的「踏繪」印象深刻。禁教期間,日本政府為了將隱藏於市民中的基督徒一網打盡,便發明了這個「測試道具」。他們將聖像畫貼在木板上、或乾脆用浮雕打造成銅板(以延長「使用壽命」),好讓「有基督徒嫌疑」的人在上面踩踏、咒罵、吐唾,做盡一切足以證明其「清白」的事。
這些文物,都曾經走過一段困難並充滿血淚的歷史,在安靜中嘶吼著對真理的堅持與擇善固執。
穿過長廊往裡走,就可以進到建築物底端、那間鋪了榻榻米的小聖堂。小聖堂由兩個和室房間構成,靠近庭院的牆上鋪著一整面太陽歌的馬賽克拼貼;對面牆角的紙門邊,則立了一座我所見過最美麗的聖方濟木雕。小窮人方濟柔順地將雙手交叉於胸前,仰頭,以無可言喻的神情專心凝視著眼前的聖達彌盎十字架。那是一個極度震撼的角落,充滿力量卻又平靜安詳;足以叫人駐足許久,無法動彈。
聖堂內的擺設簡單樸實。依循和室於「床の間」懸掛捲軸與擺放花朵的傳統,這個位於京都老平房內的小聖堂同樣也有鮮花與捲軸。只不過,那個捲軸相當特別,只用濃墨畫了一個苦架上的耶穌;如果你願意用心凝視,就會發現原來畫中耶穌的身體,竟然是由「愛」字構成的!那是個多麼貼切、又多麼叫人感動的信仰宣言啊。
我實在忍不住,便開口詢問等候於一旁的方濟會士。
「請問…這是什麼?」
「是聖體櫃。」
「啊!果然是聖體櫃!可是……長得還真像佛龕呢!」
「是的。它原來的確是個佛龕。這棟房子原來的主人將它留下來了。我們不喜歡浪費東西,就把它改造成聖體櫃囉。」
那位方濟會的小兄弟瞇起眼睛笑了。他充滿愛意地凝視著那座奇妙的聖體櫃,直直望進的正是隱藏於佛龕裡的基督,就彷彿世界不再存在一般。在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他的表情,與那座凝視著聖達彌盎十字架的方濟雕像,多麼相似!
離開「方濟之家」的時候,天空中依然布滿了宛如濃霧般的細雨。門口的石燈籠濕了,隱藏於底座的瑪利亞雕像也濕了。一切的一切,都彷彿在雨中安靜地祈禱、等待、生活、期盼……。
就在京都四条,這個人跡稀少的狹窄小巷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