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強
「凡你們願意別人給你們做的,你們也要照樣給人做。」(瑪七12)
法國著名諷刺雜誌《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總部遭到伊斯蘭激進份子闖入攻擊,包括多位重要編輯在內,12名人士遇害身亡。消息一出,舉世震驚。非僅歐美各主流媒體強力撻伐,多國政要也前所未見地攜手走上街頭,相偕參與巴黎民眾聲援遊行,宣示反對恐怖暴力的決心和捍衛言論自由的立場。透過網路快速串聯,世界各地也紛紛出現「我是查理」(Je Suis Charlie/I am Charlie)的創意標誌及圖樣,獻上溫情附和。
《查理周刊》恐怖攻擊事件的背後,除了再度敲響歐陸各國對於「本土恐怖主義」的警戒之外, 也再度凸顯西方世界面對伊斯蘭信仰和穆斯林移民的複雜困境。
二戰以降,穆斯林移民開始湧入歐陸各國;儘管情況不一而足,但穆斯林移民後裔社群的成長和擴張,卻已在歐陸各國內部形成日益尖銳的對立、衝突和問題,不僅激發「伊斯蘭恐懼症」(Islamophobia),也經常淪為歐洲極右派政黨操弄歐洲「伊斯蘭化」(Islamization)的題材。
無論是穆斯林頭巾和面紗爭議,或2005年遍及全國的動亂,作為近代西方人文主義、啟蒙運動及共和革命重鎮的法國,似乎也無法僥倖免於伊斯蘭信仰和穆斯林移民的嚴峻挑戰。
《查理周刊》恐怖攻擊事件,肇因周刊多次以被穆斯林社群視為污衊的方式,描繪伊斯蘭先知穆罕穆德,招致激進份子發動攻擊報復。從表面上看,此次事件似乎是「言論(新聞 / 表意)自由」和「恐怖主義」之間的傾軋;但仔細深究,便會發現真正問題的核心在於「世俗主義」。
許多捍衛「言論自由」價值的論者指出,《查理周刊》並非單純嬉笑怒罵的不入流漫畫刊物或嘲諷作品,而係法國左派批判傳統的分流,承襲15世紀法國文藝復興時代「拉伯雷」幽默(Rabelaisian Humor)(擅以粗暴、淫穢、不加矯飾的表現手法,揭露真理、凸顯偽善並反對權威)。倘若沒有理解此一脈絡,便無法真正理解《查理周刊》創作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奉行嚴格「世俗主義」原則的法國,本就不許宗教權威涉入公共領域。企圖以宗教為名箝制言論自由,只會扼殺自由思想,造就極權專制,斷送民主與和平。就此而言,今天面對死亡威脅卻持續挺身創作、直言不諱的《查理周刊》犧牲者,自然也就是捍衛自由、民主與和平的「殉道英雄」。
的的確確,《查理周刊》嘲諷的對象,並非刻意鎖定伊斯蘭先知(事實上,天主教會的重要領袖,往往才是周刊的常客)。在葷腥不忌的形象描繪下,各種形式的宗教信仰傳統,其實都是周刊眼中蒙昧、無知與禁錮人性的表徵。
在世俗國家的公共領域中,表達批判或敵視宗教的言論,乃是一種基本人權。真正富有素養的公民,應該學習如何「寬容」不同的聲音。憤而以宗教之名攻訐嘲諷信仰的言論自由,不僅缺乏寬容的雅量,也恰好印證宗教缺乏理性、訴諸權威和貶抑人權的本質。
換言之,在世俗主義者眼中,《查理周刊》事件不過再次反映宗教信仰的反動。應該被檢討的,不是作為「普世價值」的言論自由,而是始終抗拒世俗價值的宗教傳統。
在此意義下,宗教儼然成為極端與暴力的加害者,難以倖免各種負面標籤;事實上,《查理周刊》事件一出,很多評論指責的矛頭,也不光指向伊斯蘭,更乘機指向所有宗教傳統;然而,我們不禁要問的是,倘若捍衛言論自由乃係確保民主、自由與和平的前提,怎麼會因此激發《查理周刊》恐怖攻擊?倘若「世俗主義」被視為保障信仰少數的重要原則,為何今日歐洲穆斯林少數社群的不滿及憂慮,反而因此與日俱增?歐洲各國也瀰漫一股揮之不去的伊斯蘭陰影?
為了解讀這個弔詭,我們必須先釐清一個關鍵性的概念:「世俗主義」。扼要來說,「世俗主義」(Secularism)建立在二個重要基礎之上,一為「政教分離」(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二為「宗教自由」(Freedom of Religion)。在「公 / 私」領域二分法下,前者要求,國家權力必須在公領域中保持「中立」,不得支持特定宗教,而後者則要求,私領域的信仰活動,不會受到來自國家權力的不當介入或限制。
唯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傳承歷史上的政教衝突、啟蒙思想及共和革命經驗,相較其他西方國家,法國對於「世俗主義」(Laïcité)的界定,不僅更為極端,也流露濃厚的敵視宗教色彩(法國共和革命後的「恐怖時期」,教會便曾遭到嚴重迫害;諷刺的是,今日令法國聞之色變的「恐怖主義」一詞,其英文字意便係源自於此)。
1905年,法國通過法令正式確立「世俗主義」原則後,積極掃除公領域中的各種宗教權威,但在言論自由的保護旗幟下,公領域中對於宗教傳統的口誅筆伐卻未曾片刻暫歇。過去,天主教會始終是箭靶;如今,伊斯蘭成為新標的。
為何宗教不能涉入公領域,但公領域卻放任攻訐宗教?姑不論「世俗主義」企圖截然二分「公 / 私」領域的切割,是否過於天真,也不論缺乏信仰引導的公領域世界,是否淪於庸俗。
我們可以看到,儘管「世俗主義」企圖在公領域打造一種「價值中立」的神話,並附上自由、平等、民主和公民等等炫麗的詞藻,但事實上,各種承襲「啟蒙理性」的世俗意識形態理論預設早已充斥其間(例如:當今歐陸社會最為主流的「自由主義」和「多元文化」理論),甚至披上科學的外衣,將自身偽裝成一種真理,一種活躍於公領域中的世俗宗教。在此意義下,表面看似「價值中立」的世俗主義,雖然仍為信仰保留一塊私領域屬地,但其實早為信仰貼上刻板印記和負面標籤。
2006年,教宗本篤十六世曾在德國雷根思堡大學(Regensburg University)的演說中指出(名為「信仰、理性與大學:回憶與反省」),理性探求無疑是推動文明的重要動力,但今天歐洲卻走過頭了(把科學當成真理,更甚信仰。將信仰棄置,視其無關理性)。結果,崇尚理性探求的激進世俗主義文化,把所有宗教都視為狂熱份子。因為深受希臘哲學影響而重視理性的天主教都難逃責難,拒絕真主接受理性檢視的伊斯蘭,自然被視為份外激進的瘋子。
教宗本篤十六世演說的內容,也正充分揭示,倘若繼續以粗糙的啟蒙理性觀點,簡化看待理性與信仰之間的複雜關係,西方世俗主義也難以真正持平、尊重和同情理解的態度,面對各種宗教信仰傳統。世俗主義與宗教傳統之間的對話及和解,也終將無法展開,因為彼此使用的根本是二種不同語言。
但很遺憾的是,今天西方「世俗主義」的話語詮釋者,卻始終未能從此觀點出發,充分檢視自身觀點的侷限性,反而逐漸淪為一種「不寬容的世俗主義」:一方面,反對任何人以自身價值打壓別人;但另一方面,卻絲毫不願意尊重質疑他們價值的聲音?
最終的結果就是,宗教信仰社群不斷在公領域論述中遭到污名化、妖魔化和邊緣化,從而陷落一種「遺棄」文化之中,孕生罪惡與暴力的種子(宗座勸諭《福音的喜樂:論在今日世界宣講福音》59);事實上,這似乎也是今日法國穆斯林社群的寫照,除了位居政治、經濟和社會體系中的弱勢,他們還必須忍受主流媒體對於立身信仰的公然冷嘲熱諷。
我們可以看到,即便同屬左派傳統,但很多論者也挺身直言批判《查理周刊》的作法。因為他們認為,「言論自由」本應作為對抗強權的武器,但今天卻被周刊拿來赤裸裸地攻擊弱勢、貧困與少數社群的信仰,毋寧只是一種法國諷刺傳統的濫用,其行徑比較像是霸凌和種族主義者(也無怪乎,左派《查理周刊》遭受恐怖攻擊,主張排外的右派陣營反而成為主要聲援者)。
教宗方濟各在前往亞洲訪問時,曾表示:「言論自由有其限制,但也沒人能以上帝之名殺人。」「每個宗教都有尊嚴…你不能挑釁,侮辱別人的信仰,拿信仰開玩笑。」「如果有人冒犯我媽,我也一定會給他一拳,這很正常!」
教宗提醒我們,除了自由與權利,還有責任。言論自由不是絕對的保障,其前提在於促進「公共利益」。易言之,倘若言論自由將會犧牲社會和諧,便應更為謹慎地行使言論自由並予以適當節制。
我們可以看到,二戰後,歐洲各國多有法律禁止「否認猶太大屠殺言論(仇恨言論)」,避免反猶主義再起;儘管美國言論自由的尺度較寬,但也禁止煽動、毀謗、猥褻及兒童情色。在以色列,嘲諷穆罕默德的行為,甚至會吃上牢飯;法國雖然也存在禁止仇恨言論的法令,但在世俗主義的理念下,嘲諷宗教信仰和領袖的漫畫,卻被高舉為藝術,限制言論自由的倡議,則被視為政府濫權的表現(今天,更被視為穆斯林恐怖暴力的捍衛者)。
長期以來,為了表現對於多元文化的充分尊重,面對伊斯蘭和穆斯林,西方知識界經常陷入「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的泥沼。就此而言,《查理周刊》不畏主流、堅持立場的態度,也如同今日天主教會扮演的角色一般,值得肯定與讚許;但粗糙的「世俗主義」預設立場,卻為其膚淺的信仰理解及表達,埋下難以自覺的伏筆。最終,傲慢自負取代了同情理解,絕對人權的堅持取代了社會和諧與寬容。
關於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的創作,《查理周刊》編輯曾言,他完全不會感到不安與困擾,因為穆罕默德對於他來說,一點都不神聖!同樣,穆罕默德對於我來說,也一點都不神聖,但我不會選擇用欠缺同情理解的傲慢嘲諷污衊他。因為身為天主教徒的我,深知真正的「文化對話」,必須秉持「友善和真誠」,建立在「愛和真理」之上(宗座勸諭《福音的喜樂:論在今日世界宣講福音》250),所以,「我不是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