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最近忙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友人從故鄉給我打電話,我都忘了回。終於找到我時,劈頭就問我:看報了沒?嘿!我這朋友寫報紙不算,還特別關心我看不看報?偏偏這陣子,我真好久沒看報了,被逮了個正著。他說,你沒看到嗎?我們總主教在電視上露面了,手舉著個牌子,上頭寫道:我是洪山川,我反對死刑。
噢,原來為了這事兒!
前一陣子,上位法務部長為廢死而鳴鼓疾呼時,我還特別在兩個班級中作了個快速民調。一個班級是大三學生,另一個班是在職碩士班。這兩個班級的正反比例差不多,主張維持死刑的都遠超過主張廢死的人數。無力!
我不動聲色,接著問他們,反對廢死的原因何在?學生們畢竟是學社會科學的,他們知道死刑其實是不會讓犯罪率下降的,因此主要的原因就剩下兩個:一個是以眼還眼的「社會正義」;另一個則是「撫平受害家屬的心靈」,當然還有一些附帶的原因,例如目前法院判處死刑非常之慎重,除非罪證確鑿…等等。當下,我看到一位旗幟鮮明的基督徒學生,高高舉手主張維持死刑,她馬上提醒我:不可以拿基督教的帽子扣我!我馬上安慰她:放心!我知道在臺灣的基督徒,包括天主教徒,至少半數以上都支持死刑!
只是,我還是有點被驚嚇的感覺。沒想到:我與學生們的心思之間,有這麼遙遠的距離!一個龐大的疑惑是,為甚麼這些青年人,包括八年級生,對於死刑會有這麼高的支持度?而且,有沒有注意到:主張死刑的人那種大義凜然!而主張廢死者,那種低聲下氣的模樣!
很久前看過介紹一位外國作家的紀錄片。這位作家原是外科醫生,但卻又一直鍾情於寫作。每一次為病人動刀的時候,他忍不住都要從自己所經營的血淋淋場景中抽離出來,以作家的身分審視開刀的過程,最後他心中的作家,再也無法承受手中外科醫生的切割,只好放棄醫生這一行,而專事寫作。
在片中他談到小時候的一個經驗:他的家是幢老房子,常有蛀蟲。有一次,他猛然在一方木柱上看到一隻蛀蟲,直覺的反映就是操起傢伙,立即將牠打個粉碎。他的母親站立一旁,凝視著他,說:「好了,你已經毀了一個生命,現在造一個生命給我瞧瞧!」他當下默然,而且終身不能忘懷。
就這樣,一位母親在瞬間教會了她的孩子,如此毀滅生命的動作有多麼的荒謬!而生命的本身所蘊含的奧祕,又是如此難以穿透,因此面對任何生命的第一個態度,該是敬謹,乃至於充滿敬畏之情。但他此處所論的只是一隻蛀蟲,而我們所談的不是任何的生命,而是人類本身的生命。卻也是這樣的生命奧祕,在我與學生互動的過程當中,是最難以傳達的概念。
在西方國家中,教會與近代史的世仇──世俗的自由主義者,在這點上已經有絕大的共識,也因此絕大多數西方國家的廢死,也已都成了事實。但在今日的臺灣,情形卻不是如此。前些日子主教們的廢死宣言在整個社會幾乎全然沒有聲音,而宗教領袖與世俗的自由主義者攜手相倡廢死,則只是初顯,單樞機、洪總主教是教會最佳的發言人,然而與維持死刑的聲音相較,則極微有如大音之希聲。
另一方則是大義凜然的反對廢死。那一陣子這個議題正是沸沸揚揚的時候,電視新聞上報導了一位當年負責執行死刑的劊子手,還是位女性同胞。她自豪地說:「正義得到彰顯,我回到家,洗完澡一覺到天亮。」倒不是這一位特殊人物必須成為討論的焦點,而是在臺灣社會,的確有龐大的民意支持媒體去塑造這樣一位「大義凜然」的「偉大女性」。
想來真是荒唐!整個社會對人類生命所應有的敬畏之情,在面對這種「社會正義」時,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那麼多的人竟然可以如此輕易的相信國家權力之善,而不願或者沒有能力思考人類生命的尊貴,甚至於我們這一群宣稱相信天主為每個人死的基督信徒亦然。
年輕的時候,親歷過一場近人突然的死亡。一位年幼時就相識的女生,就在約當此時的季節,在她臺大商學院畢業在即的日子中,被一位男生潑灑汽油而且活活燒死。許多人都不知道,這位女生可是當年天津益世報社長的親孫女。她有一位非常偉大的母親,因為我有幸讀到她的母親一字一句寫下來,呈給法官的陳情書:「他還年輕,請儘可能輕量其刑!」她是一位教友典範,因為她愛人的生命,遠甚於愛她的「正義」!
「當我仰望祢手指創造的穹蒼,和祢在天上佈置的星辰月亮,世人算什麼,祢竟對他懷念不忘?人子算什麼,祢竟對他眷顧周詳?」(詠八4~5)。基督徒在念天地悠悠而思及自己微蟲般的生命,卻讓天主如是眷念時,必會體認到,以我們的生命去愛,較之用自己的聲音去害生,更接近天主的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