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平
傳統中國的鄉下,婆媳關係最難處理。幾代人生活在一個大雜院裡,加劇了此種關係的緊張。我的母親和奶奶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
母親性情爽直,但得理不饒人;奶奶錙銖必較,且容易焦躁。二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常常劍拔弩張。性格和順的父親,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母親,兩邊都難討好,自然父親也是母親吵架的物件。
從記事起,我們院子裡的吵鬧聲就沒斷過。而吵鬧的人,常是越吵嗓門越高,話語越激烈,好在鄉里鄉親面前顯示自己更為有理。自然,母親和奶奶的吵架很快就全村皆知,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兒媳對婆母,即使有理在身,也會被大家指責為不夠孝敬,因此母親在村裡的口碑算不上好。甚至奶奶去世的葬禮上,母親還跟一位叔伯吵架。其實,人們並不在意吵架的原因,只記得吵鬧的事實。
在這之後,天主闖進了母親的生活。
當年母親嫁給父親是源於信仰。由於雙方家庭都是天主教徒,按照信仰的傳統,教友盡可能不與外教人通婚,以免被無信仰者同化。儘管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信主虔誠,但到我父母這一代時,遇上了瘋狂的文革。信仰的內涵和實踐被掏空,能保住教友的身分已算萬幸。
某一次,母親回娘家時,在外公外婆教導下,重拾了久已喪失的信仰,更好說是開始了真正的信仰。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正像她火熱的脾氣。小學尚未畢業的她,硬是拿起大陸教友誦念的《聖教日課》,每天都向正在讀小學和初中的幾個孩子,請教某個字怎麼念,有什麼意思,仿如天主的學童。
即使交通不便,母親還是會在四大瞻禮趕往幾十里地以外的聖堂,參與彌撒。同時,她的性格也在悄悄發生著變化。爭吵聲越來越少,代之以有些走調的聖歌聲;左鄰右舍來往頻繁,增多了輕鬆和歡樂的融洽氛圍。
不知什麼力量,開始催促著母親向人見證信仰。起先是陪伴幾位身心痛苦的人,用佩戴聖牌或點聖水的方式,安慰他們。後來就開始宣講。所謂宣講,在鄉下就是聊天,從話家常開始,聊著聊著就把天主帶出來了。
母親的文化程度有限,絕不可能教理式地講信仰。只是單純地把讓自己改變了的、帶來生活喜樂的這份對天主的信靠,傳述出來。畢竟,母親的改變是有目共睹的,儘管她可能並不自知。
就這樣,一個,兩個,三個;我傳你,你傳他……幾年時間,在一個兩千多人的村子裡,已經有三十多位鄉親受洗。這裡沒有蠱惑,不像某些新興教派,以大膽的說辭和奇怪的儀式迷幻人;這裡也沒有恐嚇,有別於個別教會以末日的懲罰威脅人;這裡亦沒有強求,好似某種推銷手段;這裡只是愜心的聊天,只是生活上點點滴滴地改變,剩下的交給天主。
切莫以為這樣的信仰不牢靠。因著麵粉和肥皂加入教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真正的信仰給予人們的,最終還得是人心的終極渴望——天主。
一位因失眠多年而痛苦不安的阿姨,母親建議她相信天主,交托自己,不要害怕,把十字架放在枕邊,而心生盼望和勇氣,逐步好轉。正當一切要以完美落幕時,不幸降臨到她身上,一場車禍奪去她的生命。這對初生的信仰是大考驗,未料到她的家人竟然要求與她一樣受洗,理由是家人深深感受到她在離世前已有了心靈的安寧。這家人的信仰持守到今日,信賴始終。天主的力量何其奧妙!
母親見證的腳步未曾停下。她想奉獻一個兒子給天主,做神父服務教會。這個想法遭到父親強烈反對。父親只是掛名教友,有個信仰倒是可以,但要讓兒子侍奉天主一生不婚,卻是萬萬不能。村裡人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觀念根深蒂固,再者這也關乎面子,總不能讓人說起來自己的孩子做了洋和尚。
於是家裡開始了冷戰。母親不再吵架,但也不改初衷。父親決不妥協,試圖挽回母親的意願。至於那個兒子,在初中剛畢業的年齡,對信仰和人生都懵懵懂懂,沒有什麼自己的想法。
冷戰足足持續了兩年……之後的某一天大清早,母親執意帶著兒子,搭著長途汽車去見主教。在主教開心的笑容中,兒子當天就成了修士。有意思的是,那個青澀的修士在那時連十字聖號都還不會劃。
之後的事情可想而知。父親大發雷霆,冷戰變成了冰戰。那個兒子自然也被捲入這場痛苦的家庭之戰。清楚記得半年回家一次的兒子,回到家裡面對的,是無法與父親和樂融融的悲傷。
……
如今,塵埃早已落定。天主變化著人心。父親的信仰漸漸回溫,看到做了神父的兒子的生活滿有價值,以前的那些痛苦就變成歡笑了。
當然,正在以粗糙文筆寫下這段樸素見證的,就是那個兒子、那個神父。如今,他與母親一樣,喜樂地生活、聊天、陪伴、見證。
想起福音的一個短喻:「天國好像酵母,女人取來藏在三斗麵裡,直到全部發了酵。」(瑪十三33)
憾聞尋主事天的《見證》停刊,但南懷仁基金會仍繼續服務於華人福傳,謹以此文感念。
《見證》有停日,「見證」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