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不知道基督徒們算不算命?我手上所有的社會調查資料顯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合在一起的176位中,其中「曾經主動找人算過命」的就有41位,佔23%左右。只是不知道是在成為基督徒之前還是之後算的?
這個百分比相對於3,807位總樣本中主動算過命的1,148位(30%)來說,算是較低的。但是旗幟鮮明的基督信徒都有近四分之一算過命,因此也不能說少。而且,問卷問的是「主動找人算命」,還不包括隨興的、網路上玩的……。
在傳統中國文化當中,算命是極其發達的。中國最古的甲骨文不就是商朝時代「占卜記事而在龜甲或獸骨上契刻的文字」?當時占卜可不是小事,是國務機要之事。但這只是古代的迷信,孔孟之說興起後,中國早熟的人文主義興起,這些迷信就進入遠古的墳場了!至少,我們讀書的時代,課本上是這樣教的。
最近讀了一些相關的書,事情其實不是這樣。哲學家勞思光說:漢的思想主流「實為繼承早期神祕信仰及宇宙論觀念之陰陽五行說。儒家在此思想主流下變形,遂有《易傳》、《禮記》各篇之混雜理論出現…,整個思想潮流實陷入一混亂沒落之局面。最顯著之事實即讖諱盛行,災瑞之說支配知識分子之思想。」原來,漢武帝獨尊儒術而發展為中國歷代精神根源的「儒家」是這種儒家!
社會學家楊慶堃說,這些神祕思想化成了「分散性宗教」,一種不太被視為宗教的宗教,滲入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並進入中國人的內心世界當中,影響至鉅而不易察覺。這使得許多人可以一邊甚麼都信,一邊說自己沒有宗教信仰。
算命是其中的一種文化因子,夾帶在這種宗教文化發展的歷史理路,如此這般糾糾葛葛地進入了許多人的生活當中。
最近重讀《儒林外史》,書中寫的有各種「儒」的樣態。作者吳敬梓算是一個反迷信的人了,在他的心目中,儒家真正的精神在於以禮樂為社會生活的基礎,書中第三十七回中細細描述的泰伯祠大祭,學者說是全書的頂峰;四十四回中,還有相當篇幅批評時人的風水信仰。但在他的筆下,極少不沾點陰陽五行、神道術數的儒。
第一回寫王冕,一位風骨卓絕而且淡泊名利的儒,也都沾了一些「神祕信仰」。如王冕避居濟南時,「租個小菴門面屋,賣卜測字」,和老友感歎時事時,「指著天上的星說: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
第七回中,寫兩個進士找乩仙問前途,扶乩時關聖帝君降下,帝君為其中一位進士寫了一首五言律詩,當下無法解讀,其後一一應驗。為另一位則只寫了一個字,幾天後就應驗了;但在第十回中,吳敬梓藉另一位「儒」的口中說:「『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時動乎其機。說是有神仙,又說有靈鬼的,都不相干。」此處否認的是神鬼,但卻肯定靈驗之說。
全書當中,這樣的事不斷出現。許地山早年的一本扶乩研究就指出,文人科考關乎前途,明清江南士人其實經常以扶乩的方式卜問前程,還有卜問考題的。臺灣早年從南到北的書院其實也是一樣。學者謂,白天教授四書五經,晚間則扶乩請神。這個傳統後來發展成「儒家神教」。「人文主義」的儒是如此,況是一般人!
中國這種「分散性宗教」其實相當細密,最麻煩的可能是許多相關的觀念深入於人的無意識、潛意識之中,而即連意識清楚的基督信徒可能都受到深刻的影響,而不自覺或自覺的無法從中徹底脫出。
在這種文化氛圍下,算命和其他類似的行為,可以說是「情有可原」的。一方面,「不確定性」本來就內在於人的生命當中,隨著生涯的推進而有各種不確性的情境可能出現;另一方面,要信徒全然將「不確定性」視為「天主旨意」的萌生之處,恐怕也不是所有信徒都可以承受的。基督徒去算命,可說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吧!
但算命畢竟不足取,偶爾為之,視之為人生的無奈一笑可也。最糟的是算命成迷,找的算命師一個比一個「靈」。如果難題消失也就解脫了,若不然,則追求靈異的意志愈來愈強,心理愈來愈亂,行為愈來愈荒誕,到時候見神見鬼的潛能都被「開發」出來,那就是一條不歸路了。
〈德訓篇〉有一段經文說的相當鞭辟入裡,出自次經,只有天主教聖經才有,節錄出來,供讀者參考:
「愚人的希望,是虛幻而妄誕的;夢境使無知的人想入非非。迷信幻夢的人,與捕風捉影的人無異;夢裏看到的,與照鏡所見的相同。污穢裏能有什麼潔淨呢?虛偽中能有什麼真實呢?占卜、算命、測夢,都是虛妄的。」(德三四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