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八月中旬,我們一行約三十人,打著「聖母聖心會創立一五○週年」的旗號,踏上了內蒙朝聖之途。心情是愉悅而又莫名的。愉悅是因為,好歹這像一次深度的旅遊;莫名的,因為空間的海峽兩岸、血脈的芋頭、蕃薯,和歐洲、非洲和菲律賓,以及一五○年來關外的風風雨雨,一時之間剪不斷而理還亂。這種複雜的匯集不知道會以甚麼樣的方式被觸動?
遠近山巒、無垠草原、其間偶現的大小驢隻和小群「灰色」的白綿羊是比較常見的自然景緻;道路兩旁一棟棟新建或正在建築中的高樓和遠處一排排傳統磚土瓦房,則是尋常的人文景緻;而擁擠的高速公路上不時傳來令人心驚的汽車鳴叫、起伏跳動宛如身在波濤洶湧的汪洋鄉道經驗,刻劃了一個傳統與現代奇異雜揉的大地。
北方聖母聖心堂
歡聚一處
我們的雙眼一直期盼著集村上空的十字架,一方面是為了朝聖,另一方面也為了趕緊下車伸展四肢,但絕不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不論在城市或鄉村,新鮮空氣是稀罕的,除了在一望無際而渺無人煙的蒙古草原上。年少時對這方土地的浪漫,在那兒還有一些窄小的空間。
台灣的比利時吳神父的雙眼是極為特出的。它們尖銳到令人懷疑只有他能看到的十字架是否真的存在?但這無妨,即便不存在也可以鼓舞朝聖者的熱忱,而若真有十字架樹立一方,我們必定可以在那兒找到動人的故事。
動人的事兒很多。首先當然是關於這次朝聖主題的事:探訪19世紀末以至20世紀中葉傳教士和教會的身影所引起來的悸動。也許是一個被當作蠟燭點燃的主教的故事;也許是一幅紀念一位很年輕就被活埋的神父的相片;也許是追述一座教堂如何被火焚燒了三天三夜而教友們吞聲哭泣的回憶;也許是比利時的老神父趴在剛出土的墓碑上艱難地辨認究竟誰屬的背影……。
但除了歷史而外的此時此刻也非常的動人:
華北平原或者蒙古草原的天空,竟然高聳一座或兩座教堂尖塔,這樣的景緻當然動人!這些尖塔,古老的或新蓋的,毫無例外必須是西方的:哥德式的、巴洛克式的…。西式的教堂才等於天主教這樣的「共識」,似乎隱然已經深入了不僅當地的教友,而且還包括非教友的意識與無意識之中。
朝聖團臨近教堂時響起的鞭炮聲也很動人,夾雜其間的可能是樂隊高亢的樂音,或者是老媽媽們跳秧歌的色彩繽紛。面對這樣的景象,一方面我們多少生出些被高抬或寵壞的心思;但另一方面,也有我們暗中的自責:我們何德何能,竟然勞動這樣的迎接隊伍?
更動人的可能是在臨時停車的教堂裡,在極短的時間內、從各處風聞而趕來的教友們的舉動。他們驚喜地招呼、熱忱地問訊,並奪得神父們的祝福,宛若賽跑者奪得錦標一般的喜樂。數分鐘後,我們匆匆繼續趕路,揮別他們誠樸而真摯的眼神和笑容,在腦海中留下讓我們低迴而百感交集的心情。
如果情況允許或其實不允許,就能見到安靜地排著隊伍到「台灣」神父面前,敬謹地低下頭來接受祝福的景象,以及抓著神父固執地要馬上辦告解的教友。台灣的比利時林神父說:這些教友讓我們倍覺謙卑。他們要碰觸天主,而我們只是凡人!其實,我們也多少分享了神父的心情。與他們相比,我們真是一批輕看神恩的人,幾乎忘掉了整部車中滿滿的神恩。
迎賓的人潮
但不都是動人的。天主一直使用一條隱藏的鞭子,策勵我們的良心。
動身之前就有同行的外國神父和修女無法獲得簽證的消息傳來,讓我們十五桶水在心中晃了兩個月;等一切順利出發、降落出關時,眾多乘客獨獨只有台灣的剛果神父們被另眼關照。但羅神父說:與傳教士所可能受到的屈辱,這不算甚麼!
此外,有如天主不讓梅瑟進入客納罕,我們也無法進入一座當年關外教會中心之一的教堂。有人釋「鬼」,說鬼之為物是不存在的存在,那個只能遠眺而無緣進入的教堂對我們來說,卻是存在的不存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分野,在此地有時候顯得令人相當迷惘。
都市近旁的教會集村中,年輕人已然相當少見。不知道再過上一代、兩代,農村的教會將以甚麼形式存在?那些遠赴都會地帶追求前程的教會青年,在都市中過著甚麼樣的生活?還有,以神職為主體的教會形式那麼鮮明,將要如何面對天翻地覆的社會變遷?
六十年前傳教士被流放,但卻在台灣生出了許多教友。他們失去,而我們獲得。今日我們一道前去,探問關外的弟兄姐妹。他們在蒙古草原的朔風下生活、成長而傳承,我們在寶島上溫潤而自得。他們將會持續地生於憂患,而我們得要小心地不要死於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