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上了往蘇黎世北郊的公車、才開始飄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下大雪時,我總會懊惱又要花力氣剷掉自家園子裡的雪,才不會在倒車出庫時,因外面小坡上的積雪而導致車子打滑。現在,我卻必須靜下心來想想到底要和KB談什麼,才不枉費輾轉來這麼一趟。
KB依約來公車站接我。他拉上雪衣的帽子,我撐著傘,我們邊走邊聊,不一會兒便到了他那小小的家。一個女人拿了雙拖鞋讓我換上,KB介紹,這是他的妻子。我注意到女人較黑的膚色,猜測她不是瑞士人。
「我岳父母從開羅來,所以家裡熱鬧了些。」在我瞥見廚房裡有人探頭出來看看誰是訪客時,KB解釋著。恰巧我剛從埃及回瑞士兩週,開羅來的人突然間讓我覺得有些親切。
「我家幾乎天天有阿拉伯人來走動。」
由於一早趕來,心情浮躁,在我還不知道要先說些什麼時,KB已打開了話匣子。
「你曾在開羅學阿拉伯語?」從KB的家庭背景,我大膽做了猜測。「對。二十四歲時去了一年。」「怎麼會想到埃及去?」「麥加和麥地納雖是伊斯蘭聖地,開羅卻有最早、最大的伊斯蘭大學。」KB指的當然是「al azhar」。這大學我曾趨車前往,卻名目不詳地不給進。
「你為什麼想學阿拉伯語?」我接著問。和希伯來語一樣,阿拉伯語也受到腓尼基文的影響,不寫出母音,不是個易學的語言。
「我是伯恩人,十六歲時加入一個基督徒團體,專門在街頭發傳單或以小型演說的方式傳福音。我發現,會停下來聽演講的,絕大部分是穆斯林。三十多年前還是冷戰期間,整個歐洲把蘇聯和它的陣營看成洪水猛獸,可是我那時並不認為蘇聯會是問題,我有預感,伊斯蘭會是歐洲未來的挑戰,所以學阿拉伯語是理所當然的發展。」
「後來呢?」「二十九歲時又去學了一年,並且在那裡結婚。接下來三年我和太太在開羅南郊的Helwan開了家孤兒院,收了七十個男孩。我那時曾經收到過恐嚇信,威脅要殺掉我,最後我被驅逐出境。我想知道原因,警察卻說,他們只奉命行事,不清楚理由。我不知道恐嚇信的來源,也不知道警察是否說了實話。回瑞士後,孤兒院由太太撐著,一年多以後,她才和兩個女兒來到瑞士。」
KB的妻子來問我們想喝什麼。我要了茶,KB要咖啡。
「現在你還能去埃及嗎?」
「行,可是我在黑名單上,每次會在海關滯留好幾個小時。」
認識KB是透過一個組織的介紹。他們對「外人」常有戒心。我把曾在《新蘇黎世日報》發表有關文化大革命的德文文章給KB看,讓他知道我沒有「刺探」的企圖。他認為,文章裡對文革的記載有些和遭到迫害的穆斯林相似。
「怎麼會和阿拉伯人有這麼頻繁的接觸,會說阿拉伯語並不必然會有阿拉伯人常來家裡走動,不是嗎?」
「我為聯邦難民中心翻譯,來申請庇護的,常是受到迫害的穆斯林。我對阿拉伯文的可蘭經相當熟悉,在翻譯時,就感覺到,有些穆斯林對伊斯蘭感到困惑,卻不敢談。」
「所以你不但翻譯,也有需要心靈醫治的『客戶』?」KB笑笑,說:「那是耶穌在工作,我只是祂的幫手。」
「不簡單!面對這些人,你怎麼談基督信仰?不會是在翻譯現場吧?」
「當然不是。翻譯幾次後,彼此認識了,只要對方願意,我們會找適當的地方坐下來談。通常我以他們所熟悉的做為切入點。比方,他們知道耶穌由處女所生,卻只把祂看成是先知。我指出,先知『由平常的管道產生』,耶穌不同,所以祂不僅僅是先知。這麼一說,他們的眼睛就亮了,因為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
「因為沒有人對早已熟知的東西加以思考。」我接腔。「說說看,這些人到底碰到了什麼事?」我想知道,沒有戰爭時,究竟是哪些人來瑞士申請庇護居留。
「穆斯林迫害穆斯林!」KB簡明地指出。
他的話讓我想到,西方大部分把恐怖攻擊事件歸根於「基督宗教世界輕視伊斯蘭,或伊斯蘭自認為受到輕視」,卻沒想到伊斯蘭的內部衝突,以及因此而嫁禍基督宗教的缺失,也即是西方世界目前遭受衝擊的原因。
「通常是什麼情況?」「迫害來自政府、激進恐怖分子、榮譽謀殺、血債血還。」KB如數家珍,一下子就列出了幾個原因。
「不只在伊斯蘭國家,榮譽謀殺在歐洲就有許多現成的例子。比如,妺妹和非穆斯林交往,打算結婚,哥哥就會想方設法阻止,如果妹妹執意要嫁,就會被禁足,更嚴重的,哥哥殺掉妹妹以保住家人的榮譽。如果家裡的女子遭受強暴(有時施暴的人是男性親戚),父兄長輩會親手殺了她,以保住全家的榮譽。」我想到自己曾讀過的報導,便脫口而出。
「沒錯,」KB接著說。「血債血還也讓我們難以理解。在我們的社會,殺人事件要報警處理。有些穆斯林是家庭互相殺害、報仇,而且是殺掉對方家中優秀的成員。」
「你碰到過什麼樣受到政治迫害的例子?」
「妳知道庫德族?」「在土耳其東南和伊拉克北部接壤的山區。」
「對。那裡約有四千萬人,輪流受到土耳其、波斯及阿拉伯人的統治,沒辦法建國。我知道的例子是一個伊拉克的庫德族年輕人,他父親是極度虔誠的穆斯林,代替神長宣禮,在清真寺裡幫忙,卻常在祈禱時哭泣,年輕人覺得奇怪,問了以後才知道,他父親害怕死後會在墳裡受到嚴厲的處罰。
年輕人想,他父親已經是無懈可擊了,竟然還害怕會因為罪孽深重受到處罰,那麼他自己就更沒機會了,死了以後,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放棄宗教,投入政治,去上了『如何以非暴力方式擺脫阿拉伯人控制』的課程,學習南非曼德拉、印度甘地及耶穌的事蹟。」
「後來呢?他怎麼會到瑞士來?」
「庫德族人從事政治原本就是敏感的事情,他遭到伊拉克阿拉伯人的刑求,九死一生,逃到瑞士後,有人給他阿拉伯語的新約聖經,他讀了才知道,原來耶穌不是政治人物。」「後來改信基督?」「他有一陣子常來我們的教會,直到發生了那件事。」「什麼事?」我好奇地追問。
KB啜了口咖啡,繼續說:「有天晚上,他在蘇黎世街上被打!妳相信嗎,就在這個國家,在瑞士,莫名其妙地被打!」「什麼人做的?」「他說,根據口音,應該是北非的阿拉伯人。」這讓我想起,在很多時候,穆斯林改變信仰或打算改變信仰時,生命可能受到威脅。「所以他現在不來教會?」「很少了。」
說完,KB突然起身離開客廳,回來時手裡有本可蘭經。他熟稔地翻開一個章節,念了起來。
「這是第二章,其中提到,穆斯林是高一等的人類。伊斯蘭認為基督徒骯髒,因為他們吃豬肉;基督徒道德低落,因為他們的女人不包頭巾;基督徒篡改聖經,還有,他們和美國及以色列勾結。」
「這些我都知道。問題是,這種『共識』怎麼傳播得這麼『均勻』?」
「有兩個途徑。第一,電視、收音機不間斷地對穆斯林洗腦。第二,清真寺的講道內容也常包含這種思想,最後還全體一起詛咒,要讓非穆斯林的孩子全部成為孤兒!」
我大搖其頭,說:「我無法想像基督教會裡會有集體詛咒非基督徒的情形。可是你怎麼知道呢?你去了清真寺?」
「不需要親自去,透過衛星轉播可以看到許多節目。」
「這種情形不可以繼續下去,」我篤定地說,「靠民間一點一點地做太慢,範圍太小,一定要提高到國與國之間的層級,才容易看出效果,也比較能早些停止這種錯誤。」
「伯恩已經有了一些討論,如果伊斯蘭國家的政府不阻止他們的神長傳播仇恨思想,瑞士就會減少對他們的經濟援助。」
我心想,理念上不成問題,可是實際上的政治操作就不單純了。畢竟伊斯蘭國家掌控大部分石油來源。
兩個小時悄然過去,告辭時,發現陽光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KB窄小的客廳。路上數公分的積雪阻礙了正常行走。搭公車,轉火車,我必須把穆斯林在瑞士的種種暫時擱下,因為還要去和人談台灣人在瑞士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