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皓玲
趁著午餐時間,我打開朋友寄來的郵件,是許多聞名全世界的首選照片,看到這張「禿鷹與小孩」的照片時,我嘴裡正含著一口飯,嚥不下去,眼淚霎時湧進了眼眶。小女孩那細瘦的四肢,支撐不住她那營養不良的枯瘦身體,傾倒在地,姿勢像在祈禱。但是在那樣的時候,這麼小的孩子,腦海中浮現的會是甚麼? 如果那時她已認識了天主,她會跟天主說甚麼?
這張照片是凱文‧卡特於1993年所攝。卡特成長於南非的種族隔離主義下,是個白人。他從小就對種族不平等、世界資源分佈不均的社會現象深感不滿。在成長過程中,因為有著銳利敏感的知覺而痛苦不堪。那天,他和同伴一起去因戰爭而陷入大飢荒的蘇丹拍攝報導照片,下了飛機後,滿目瘡痍的非洲大地激發了他報導的渴望。
他震驚地看著一個個因飢餓至極而倒臥路旁瀕死的人們,不停地按著相機快門,企圖捕捉人為戰禍延燒在本就不肥沃的大地上所造成的後果;鏡頭下一付付枯瘦暗黑的瀕死軀體,在他心中激起了一波波的震撼。
在感覺到自己的心靈承受力已達極限時,他選擇走進一處被矮樹叢環繞的乾地以求暫時的解脫。突然間,他聽見一種細微的聲響,那是一種尖尖細細小小的聲音,仔細一看聲音的來源處,原來是個枯瘦如材的小女孩倒在地上所發出的無力的哭聲。
小女孩原是朝著物資發放中心的方向走去的,但是她太衰弱了,還沒走到,就傾倒在地。卡特輕手輕腳地走近她,拿著相機正對準著這個小女孩時,一隻禿鷹出現在鏡頭內,就停在離小女孩傾倒處不遠的地方。
它在那兒等待著,等著小女孩不再有生命跡象。卡特當下感受到禿鷹等待小女孩死亡的視覺震撼力,特意選取了一個很好的角度,拍攝下禿鷹與小女孩的對比照片。
卡特拍完了照片後並沒有立刻離開,他趕走了禿鷹,等著小女孩休息夠了,再度有力氣顫巍巍地由跌坐的姿勢站起來往前走時,卡特才無力地靠在一棵樹下,難過地對著天主喊話。
卡特所攝的這張照片後來由《紐約時報》高價買走,這張照片很快地攫獲了世人的心,成了當時非洲痛苦的社會現狀的經典寫照。
在1994年,這張照片為卡特贏得了普立茲獎的年度最佳照片。得到攝影師們都很渴望得到的獎項,讓卡特相當躊躇志滿。然而他在得到這項榮譽的同時,也受到人們的質疑與批評。人們對小女孩最後是否到達了食物救濟中心感到好奇;她奮力走向食物救濟中心的舉動,可能成為生命中最後的一個渴望。人們猜測,那樣瘦弱的小小孩,即使在得到食物的補給後,還能再活多久?
於是,卡特成為人們處於溫室中憐憫心被激盪出來時,所發出的人性怒吼的對象。佛羅里達州的《彼得堡時報》批評卡特道:「這人拿起了他的相機,為小女孩的受苦景象做了最好的框架,但他也可被稱為是個攫食者,因為他的行為就像是另一隻等待在一旁的禿鷹。」
人們對卡特的旁觀行為感到不解,如果當時卡特能為小女孩做些甚麼,或許在心靈因受到這幀照片震撼之餘,還能感到些許安慰,而不只是留下因為窺見了人世慘劇後無可如何的憤怒。
然而,身為攝影師,究竟只是觀察身邊週遭的現象並記錄下來而不做處理,是否合乎職業道德?或許下飛機後的一路行腳經歷,讓卡特的憐憫心敏銳度降到了最低點。
那個小女孩的困境只是他所見景象中的一個小小插曲,禿鷹只是恰巧落在他的鏡頭中,在當時蘇丹的黃土大地上還有成千上百的禿鷹,在等食著不幸失去生命的死屍。
所以,卡特當了個觀察者,而沒有顧及當救援者的人性角色;他只是消極地在樹底下點根菸抽著,罵天地不仁,嘆萬物為芻狗。
卡特於領了普立茲獎的四個月後,在南非家鄉從小常去遊玩嬉戲的小河邊自殺了,死時只有33歲。
卡特的死因除了在生活上陷入的困境促使之外,他所選擇從事的職業也有很大的影響。他常在社會各個幽暗的角落裡尋找最挑戰人類心靈承受度的題材,企圖將人們不願見到的黑暗面暴露在陽光下,以引起人們的正視和討論。
然而,通過他的鏡頭,這些不是一般人心靈所願意接觸的景象,首先震撼了的是他自己的心靈,就像參與戰爭的士兵所經歷過的殘暴殺戮事件一樣,卡特也因為接觸了許多人世的悲慘情況後,在不知不覺中得了「創傷後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創傷後症候群」是焦慮症的一種,這種心理疾病可因自然或人為的災害而起,例如:戰爭、洪水、火災、被攻擊或虐待、遭人強暴、或是只是目擊了殘酷的景象等等,都有可能導致人感到生存的壓力,而變得焦慮或沮喪。
當然,在遇上不幸事件時,不是每個人都會發展出創傷後症候群。有些人可以把事件拋在腦後,繼續過日子,有的人則無法忘懷,總是讓那段擾人的記憶不斷地浮現腦海;那種在當時毫無抵抗或反應能力的無力感,經過一再反覆思量後,便成了陷入抑鬱症和焦慮症的成因。
卡特拍攝禿鷹與小孩的原意是好的、良善的,但是這幀照片經由世人「只看見兄弟眼中的木屑」式的批判,讓卡特在獲得盛名的同時,再度感受到「活於人世的痛苦已遮掩了應有的歡樂」(卡特語)。
卡特自戕以求解脫的行徑當然不值得我們效法,然而這幀照片除了留給我們心痛的震撼外,或許還該思考自己在類似的事件中、能扮演甚麼樣的角色。一個觀察者?一個感嘆者?一個批判者?還是一個救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