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慕特
「教友時代」與「教友培育」,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梵二大公會議結束至今,早已不再、也不應是新鮮話題了!只是現在又再提起,就還是免不了一些老調重彈,對天主教會慣有的保守、權威與聖統制的批判。甚至,在一些不客氣的批判者眼中,這個「口號」儼然已成為一種笑話與諷刺。因為,越是需要一再強調,正是因為它根本上,常被遺忘。
這些令教會不堪的批判並非無的放矢,甚至有時就是來自圈內人的引述。將近三十年前,中研院瞿海源教授在〈台灣地區天主教發展趨勢之研究〉中,提及天主教友的被動性、以及神父的權威性、而有的教牧關係,是導致教會成長遲滯現象的主要內部原因。
文中還十分貼切地提到:
「教友們多半依儀式行禮,較少主動研讀聖經,追求宗教修養,以及主動參與教區活動。有一位神父曾說:『在今日的台灣,尤其是在都市中,教友多站在一邊,超然度外,教會好像寺廟與和尚,有事才出來,無事不出來』…教友們覺得神父包辦一切,不給教友權利。
但是神父卻指出:『…因為真正肯負責、而有深度信仰的教友不容易找到,故遲遲未能發動,其次並非堂區司鐸不信任教友,而是教友們多不願負起重任,真正肯犧牲苦幹的不多,再加上司鐸過去常常受騙,心理上多少亦有些顧忌。』」[1]
暫不論神學與教義,與瞿教授類似的批判,無論是在教會內刊物,還是教會外學術論文,仍大量沿用。然而,平心而論,梵二以來的半個世紀,羅馬公教會也不是沒有正視這些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批判與攻擊。
針對平信徒的教友職務而有的相關文獻與大小會議、活動,比比皆是。例如:《教會法典》、《教友傳教法令》、《教會憲章》、《禮儀憲章》、《平信徒勸諭》、1987年的世界主教會議、2010年的亞洲平信徒會議等等。這還不包括其他大大小小的聚會與通訊。我們不能不說,教會這千年老人,的確是很努力地在回應著現代世界。
只是,這些始終擺脫不了「『由上到下』的會議,很多的勸勉,很多的期望,但卻少了對平信徒日常生活中困難的瞭解,對平信徒無助的體諒。」[2]
再者,這些文獻、會議與活動中的證道、呼籲,常被一些華麗、艱澀的神哲學詞彙所掩蓋。引經據典的論證,即便是具有高教育背景而非神哲學專攻的教友,也難以瞭解。它們突兀地只是一種「理性知識」,而不是「感性生活」。
瞿教授的文章,隱藏了一個重要向度。這向度一直困擾著教友培育事工。那就是過於側重教義理論上的神學培育,而忽視了單純的敬虔侍主之心。
文章提到:「有深度信仰的教友不容易找到,故遲遲未能發動。」該如何判斷一個教友是否有「深度信仰」?一位很懂教會要理,特別是,有受過神學教育的平信徒,就是具有「深度信仰」的嗎?有空來輔大神學院和宗教系瞧瞧,我們會驚訝的發現,批判教會最厲害的,其實往往是這些「大內高手」們。
擁有一顆敬虔侍主之心,往往比擁有神學文憑更為重要。
神學是教會生活的女兒,而不是父親。神學是為宣講福音而需要,不是為了成就博士學位而存在。然而,該如何培育或激發這一熱誠敬虔之心呢?我個人認為,現實考量台灣天主教會的處境,可由以下兩方面思考。
一、在許多剛領洗的教友們身上,我們可以輕易地發現他/她們對於教會生活的熱火與投身。姑且不論這一熱火能維持多久,而不被自己、或我們這些老教友們澆熄。這些葡萄園內的新工人們,完全沒有理由因為他/她們資歷尚淺,就不當委以重任。反倒是因著這一熱火,更可激發在服侍中,學習或領會更多真實教會生活的傳統與要理。
二、然而,我們面臨的窘境是,新的教友人口數確實太少。時至今日,台灣天主教會總人口數依舊維持在號稱的三十萬人。這一零成長率的事實,實在很難讓我們就此樂觀地期待新教友們的增長與注入。或許,對於教友的培育,仍應同時深化我們這些三十年來,都未曾離家的大兒子們與瑪爾大們的家庭生活。
我們發現,在堂區中參與服侍的眾多教友,大都是婦女。她們的單純侍主之心,並不因為沒有神學教育的背景而打折扣。這些人子的母親們,即便只要在主日天或重要禮儀時刻,帶著孩子們來參加,就能在孩子們心中,留下寶貴的信仰種子。經年累月下來,當孩子們來教堂成為一種習慣與需要時,我們就不愁找不到願意服務的成年教友。
「回憶總是甜美的。」特別是,對小時候的種種回憶。去年聖誕節前,一位朋友問我,晚上要到哪兒狂歡。我一邊狐疑著,為什麼聖誕節要狂歡?一邊回答:「聖誕節還能去哪?我們家聖誕節都是到教堂參加子夜彌撒啊!」
她好奇地追問:「你們教徒都是怎樣過聖誕節的啊?」
我答說:「每一個地方都有不同的方式與傳統。在我家,所有人都會在聖誕夜,趕回家一起吃晚飯。
還記得小時候,爸、媽總會特別準備小蛋糕與烤雞,全家大小喝著加有薄荷糖漿的汽水來慶祝。晚飯後,我們要趕在八、九點時,到教堂參加晚會或聖嬰遊行,直到大約十點開始子夜彌撒。彌撒結束後,傳協會的媽媽們會分送熱騰騰的包子當宵夜。
而從十二月初,我總是會樂此不疲地和哥哥一起翻遍全家,試著找出爸媽準備好的禮物,然後興奮地等著子夜彌撒結束後,拆開禮物。那時聖誕節還是全國放假的日子,也是我一年中除了過農曆年外,最期待的『家庭慶日』。
時至今日,我都還可以在回憶中,聞到那種香香甜甜的幸福滋味。雖然我們現在長大了,也各自成家立業,但這家庭傳統早已深埋在我們心中。而我也願意這一傳統繼續在我自己的孩子生命中,流傳下去。」
朋友不死心的追問,傳統的天主教徒,從小到大,究竟過著什麼樣特別的「教會生活」?
我思索了一下,心中頓時感謝天主,讓我從小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我回憶著說:「我們從幼稚園開始,就會參加兒童道理班,熟悉聖經故事與各種祈禱經文、禮儀、道理。當然,為小朋友來說,一起與道理班的小朋友遊戲、吃點心,開開心心的玩,甚至鬧脾氣,才是要去道理班的重點。我到現在都還很懷念那段調皮搗蛋的時光。回憶著那些好像都不會生氣的修女、修士、神父,被我們這些小鬼頭欺負,真是滋味無窮。」
「上了國中後,我們從道理班畢業,加入青年會。那是十分令人驕傲的時刻,因為我們已不再是小朋友,而是哥哥、姊姊了。對青年會團體的認同與歸屬,如同一股魔力般的把我們同時期的成員情感,一輩子揪結在一起。
我們一起讀經、分享,更學會了如何批判、辯論、合作與負責。我們一起揪團參與不同的教會營隊,甚至無法自拔的擔任起重要幹部。當然,該有的狂放不羈,依舊不少。只是,教會的社團與活動,提供了我們一個相對較為安全與健康的環境,讓我們得以發洩精力、認識異性、分辨聖召。這為處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是很重要也難得的成長與歷練。」
「高中或專科畢業後,許多人面臨繼續求學、就業或當兵的抉擇。不過那時候我們無須太過擔心,因為念大學的會有大專同學會、基督生活團。工作或退伍的會有職工青年會。甚至,還開玩笑的說,老一點還有聖母軍、傳協會可以繼續參加。」
當與朋友分享完這些回憶之後,我才愕然發現,現在許多堂區,居然已經沒有兒童道理班與青年會了!甚至大專同學會與基督生活團,也已欲振乏力。職工青年會則早已消失。聖母軍與傳協會,果然也都垂垂老矣。雖然還是有很多教會活動可以參與,但都不屬於基層堂口的。
教會內的大兒子與瑪爾大們,居然除了彌撒之外,竟已到無處可去之境。那些美好的兒時回憶,徒留在每一個獨自參與主日彌撒,卻已漸漸感到陌生、遠去的老朋友心中。
或許,教友培育不應該只是透過神學或教義的知識訓練,來使個別優秀的教友成聖。父母是教友,抑或只有一方是教友,基於能在教會認識許多小朋友與相對較為單純、熟悉的家庭,可藉由參與教會禮儀與活動的經驗,為孩子們埋下未來得以回憶的美好機緣,而信仰的種子其實也同時在他們心中,落地生根。
當孩子們成群結夥的走闖教會,他們自然會成為相互影響、一輩子都記得的好朋友。只要有人繼續願意喚起他們共同的美好回憶,教會就不怕沒有人才來協助福傳事工。
家庭,是教友第一個受培育的地方,而不是神學院。感性的生活經驗,較之於理性的知識理解,更能激發對於教會事務的參與和投身。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經驗與對美好事物的回憶。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不怕把主日學,變成安親班。讓父母能輕鬆又放心的與教友朋友們聚會、分享,甚至輕鬆一下,一起溜去看場電影。我們不怕青年會,變成搖滾樂團或魯啦啦救國團。因為有大哥哥、大姊姊、神父、修士、修女一起陪著玩。當這一切都成為了一種傳統與習慣,教友培育,就已經紮根並開始茁壯。
[1] 該內文引述自中國主教團秘書處提供之《中華民國六十一年天主教中國主教團常年大會記錄》與民國六十二年《第四屆全國牧靈講習會專輯》。參 瞿海源,〈台灣地區天主教發展趨勢之研究〉,《民族學研究所集刊》,51,春(民71):143-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