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那一夜在美東,其實該是那一早,我從CNN看到了彼岸的那一夜,螢幕中好像發生了些零星的衝突和死亡。於是,我拿起電話,打給了系上來自彼岸的學姐:「嘿!你們殺人哩!」學姐出身貴胄,有些朋友已經肩著星星了。顯然,她聽出了我的玩笑,我們經常是這樣來往的。但這一次,她不跟我鬧著玩兒。電話那一端傳來:「小郭,我告訴你,我昨晚哭了一夜。我的公安朋友昨晚跟我打電話,血流成河……」這是那自當地級別極高的一手消息。
我們都沸騰起來了。唯一一次,我們一起開大會;唯一一次,我們一起走長街,用蹩腳的英文喊口號。我記得在大會的會場上,有一位怯生生的美國人在賣他們的刊物,刊物中的文字和我們一樣沸騰。感動之餘,捐了二十元美金,他還讓我留下姓名地址,以後可以收到他們的通訊。我坐定後,打開他們的刊物,映入眼簾的出版者是「美共」。我起身,和他說:「錢你拿著,但請把我的名字刪掉!」
接下來,一直有集會,一直有各地來的來賓,一直都很熱烈……。大約兩個星期後吧,來自漢中的學弟提醒我:「小郭,你聽仔細,有人調子變囉!」我仔細聽:「那有?甚麼調子變了?」「嘿!你們這些臺灣來的,不長耳朵!」
這一記悶棍,我一直記得。果然,對於他們圈中的許多事,我們是真沒長耳朵和眼睛,今茲亦然。但後來畢竟聽懂了。時間再拉長些,話語就更清楚了,聾子都聽到了:是孩子們的錯,大人沒錯兒!
今年三月的臺灣,這樣的話我也常聽到。
我這位漢中來的學弟毀了。好長時間他不上課,老和一位香港來的同學在街頭上擺個箱子募款,讀書時、清醒時、睡覺時、考試時,都只來回地思索這一個問題:為甚麼會這樣?總考時,還在思索同一個問題……。於是就廢(failed)了!他甚至還寫信給他的父親,一位終身的老革命,要父親和那個政權劃清界限。他的老父給他回信:不要批評我的一生!
當年,在他們漢中一帶,能讀大學甚至還留洋的,可是社會中的「尖子兒」呢!但他卻滿肚子不合時宜。學位沒拿到,妻子看不起他,孩子都研究所畢業了,他還在我們當年共處的城市當中踽踽獨行!這是一個被歷史的大地震壓垮的許許多多人當中的一個吧!雖然離震央很遠。
二十年後,當年那個波濤中浪尖的那一位,當年「錯了的」孩子王,應學生之請來校。我與他面對面地坐著。看得出來,他有一定的自尊和矜持,也許來自於他名校博士的光環,也許來自於他曾經直接碰觸到歷史,也許來自於他現下漂流的處境……。都說他吃香喝辣,都說他背後有黑錢撐著。但我只看到一位到處「客座」,偶而還會被禁止開課,而且一地流浪過一地,並且有家歸不得的人。他也和我那漢中的學弟一般,還在不斷地思索著。
哎,革命大口大口地吞噬了自己的孩子!
二十世紀人類末,人類終於從啟蒙運動的雄才大略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但卻又迅速地進入了另一個夢境,以一種清醒得可怕的方式:從「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到「馬上發」,到「民主不能當飯吃!」怎地?臺灣的首富餓壞了,急著要吃飯?
許多身體不見了,消失到廣場周邊的花圃下,蒸騰到衝天的濃煙當中,消失於所有的網頁……。然而,效果是奇佳的!許多人說:正就是因為這樣的舉動,才能創造百年難得的榮景。
其實,不只是身體消失了,許多靈魂也不見了,可能因為他們在太過傷心之後,幡然醒悟而下決心只抓住當下,只抓住豪奢,只抓住金光閃閃,遂驕傲地宣布自己已經與魔鬼簽下合同,帶領著那些不管怎樣吃總是餓的發慌的驅體,衝向「成功」之路,絕不回頭。
一代人的身體不見了!好幾代人的靈魂消失了,或者好幾代沒有靈魂的人出生了!
然而,歷史是吊詭的。基督的消息在鄉村、在都市、在許多不可能的地方成為可能,在百年難得的「榮景」下,有著許多不可思議的、重生的閃亮靈魂。
苦難的福音如是記載:罪人的魁首坐在法官席上審判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人類救贖的歷史也以一種難以理解的方式,將現實辯證為虛假,將失望辯證為光華!!
誰能想到,那世紀的劊子手竟然是東方的洗者若翰?他細緻地將山丘剷平,妥妥貼貼地預備了天主車駕的道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陷阱總是有的,例如信基督可以當老闆,基督成了巫師,祂很會抓老鼠;但也有不少真正閃亮的靈魂,他們以更堅決的信心,更清澈的靈魂,與宇宙精神的基督合而為一。
人類的歷史也必須是救贖的歷史。基督復活了,人類悲慘的歷史必須化為行雲流水的信仰讚歌:Mors et vita duéllo conflixére mirándo: dux vitæ mórtuus, regnat vivus[1]。
[1]生命與死亡交戰,生命之主戰勝了死亡,復活的基督永遠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