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去年(2014)夏天,為了參加姊姊的婚禮,與家人同赴紐約。
行前最大的掛慮,就是不習慣長途旅行的爸媽身體狀況。因此,我和妹妹排定一個星期的緩衝,讓爸媽有時間調整時差,好能光鮮亮麗地出席婚禮,扮演好「臺灣親家」的角色。
一到紐約,見到久違的大女兒與準女婿,爸媽竟然歡喜得如同孩子,好吃好睡又好玩。於是,調整身體的緩衝期成了多出來的假期,我們因此走訪了不少名勝景點。其中一處,是世貿雙塔原址邊剛落成的911紀念博物館。
那是一個許多人因「太過悲傷」而無法踏入的地方。我們之所以前去,純粹是因為姊姊的緣故。
2001年的那天晚上,沉睡中接到公公從千葉打來的電話,語氣焦慮又緊張:「書寧,妳的姊姊不是住在紐約嗎?快看電視!紐約出事了!快和姊姊聯絡!」
狀況外的我們夫妻倆如陷五里霧中,揉著眼睛起床打開電視,才被那不停重複的新聞畫面嚇出一身冷汗。因為,當年姊姊工作的地點,正是在號稱全世界最安全的世貿雙塔南樓。那一天,在日本的我與在台灣的家人幾乎打了整夜的電話,卻因為紐約網路癱瘓,沒有人能與姊姊聯絡上。
後來才知道,姊姊那天比平常晚上班。
當她抵達世貿下方的地鐵站時,驚異地發現人群流向與平時完全相反,眾人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尖叫推擠著從辦公大樓區往外湧出。在那當下,她雖然不明就裡,卻習以為常地以為「又被放炸彈了吧」,馬上尾隨人潮奔向室外避難。他們跑過一條又一條的街,最後擠入一家距離夠遠的飯店;在那裡,才從電視轉播的畫面中,看見轟然崩落的大樓……。
九一一紀念博物館一隅
世貿雙塔中扭曲變形的鋼筋
世貿雙塔的原址上,是兩座向下凹陷的黑色方形瀑布紀念碑。圍繞於四周的銅板上刻印著罹難者的名字,有些名字上擺放著已經略顯焦黃的小白花。瀑布的水成串傾注,不斷被吸入底部深沉的空洞中。在白花花豔陽的照射下,水珠宛若以碎鑽織成的華麗帷幕,襯出一道若隱若現的細長虹霓。
紀念碑上的名字
位於地底的博物館極為寒冷。不知是館方刻意將空調開得過強?抑或是參訪者的心理因素導致?總之,所有人都緊抓著單薄的夏衣猛打寒顫。
走在那沉重陰暗的空氣中,感覺事物原有的顏色正被一點一滴地抽離。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長條布幕上,不斷重複撥放逃難人群的驚恐模樣。在雜亂紛擾的背景音樂中,舉目所見皆為瞪大了的雙眼、不敢置信的表情、以及忘了闔上的口。
我發現,不分男女老少或種族,畫面中的逃難者均做著相同的動作:舉手掩頭、或遮掩顫抖的口。那個不約而同的動作讓我很是驚奇,好似窺見了某種共有的特質,遠遠超過語言、文化、或個人生長背景,是與生俱來、接近本能的。
館內有一個禁止照像的小房間,內牆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罹難者的相片。有些名字未能尋獲相片,便以一幅簡單的花草圖樣取代。房間內擺著幾張以觸控式面板為桌面的小方桌。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點選那些陌生的名字,讀著他們背後的生命故事。每張相片的下方都標註日期,生辰各異,死亡卻都在同一天。
我站在那裡,微彎著腰,低頭凝視面板上不斷滾動的相片,心中浮起的唯一念頭是:
「啊!姊姊也有可能是其中一張相片!」
今天,我們全家飛越半個地球,歡天喜地地前來參加姊姊的婚禮;然而,她也有可能在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從此化為紀念館中的一張相片。倘若真是如此,爸媽、妹妹與我是否還能站在那兩座深不見底的凹洞前拍照?就算我們真有勇氣來了,又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
猛一抬頭,赫然發現包括自己在內的家人們,都在靜默中不自覺地抬起手,輕掩半闔的嘴。母親與我四目相對,從她的手指縫中,洩出一道宛若微風的呢喃:
「感謝天主,感謝天主……」
不由得想起亞西西的聖達彌盎十字架。
那座帶著東方聖像畫風格的十字架上,被釘的耶穌身側站著幾個表情寧靜的人。其中,耶穌的母親與瑪達肋納的瑪利亞舉起左手,輕輕置於腮邊與臉上。根據傳統的聖像學語言,那樣的姿勢象徵憂傷、反省和驚奇。
從前,對於那樣的釋義,自己僅止於接受卻不明白。未曾經歷巨大悲傷的我,實在難以將那姿勢與情緒相連結。然而,當我與母親站在冰冷的地底暗室中,想像姊姊當年體驗到的恐懼時,卻不期然有了切身的領悟。
憂傷、反省和驚奇。
原來,聖像畫的傳統語言記號其來有自,扎根於對人性的深沉理解。
有些語言,不靠口舌述說。
肢體語言的表達方式,固然會隨著地域國情有所變化,卻也有些發自人類共通記憶的動作,不受限制綑綁。無論有意無意,我們總是不停地藉著這些有形可見的記號,傳達並見證看不見的情緒、思想與信仰。
對我而言,這樣的體認是極大的鼓舞。
就算我沒有華麗的詞藻,或遍尋不得向親朋好友傳福音的機會,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相信,只要能夠真正活出信仰,並努力成為一個好基督徒;那份在信仰內的平安,將會透過無聲的行為舉止,忠實地傳遞出去。
因為,真理的喜樂是無法隱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