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這個學期我有一門比較特殊的課,學生都是在職人員,課程的基本安排主要是英文作品的閱讀,但在學期當中另外安排了四次的中文閱讀,除了是讓學生可以更容易地讀多一些內容外,也有讓學生喘口氣的用意。幾個星期前,又輪到中文閱讀了,有學生提議乾脆看電影《活著》吧!我聽到愣了一下,說:這部電影是根據余華的小說改編的,我們連小說一起讀吧!
到了上課時,大家的感想幾乎都環繞著小說〈前言〉的一句話:「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活著。」
有同學就這點繼續發揮:個人應對人生充滿樂觀態度,使我們順利度過難關,活著就有希望;也有同學走得更遠些:佛陀曾說「人生唯苦,唯有知苦,才能滅苦,得解脫」;有人欣賞沉默而安靜地承受現實的一切怪誕,活著就好;有人則將之提升到生命境界中一種超然的佛家式的了悟。
這班的學生平均年紀在三十歲左右。三十歲的人果然有這麼多的體悟!在這裡隱然看到,佛陀的教導對活在一個太過扭曲的社會中的人一種「自然」的吸引力。
余華在〈前言〉中也說到自己的了悟:「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洩,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裡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這是作者在1993年寫下來的文字,他從長久以來的「憤怒和冷漠」的心境──「為什麼醜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中蛻然而出,找到一種內心的提升(救贖)。
十二年後,余華寫下了另一本書:《十個詞彙裡的中國》,一本第一章寫完之後,自己就知道「不能在中國出版」的書。這本書的第一個詞彙的標題「人民」:
「一九八九年五月…一天…深夜,我感到了寒冷,騎車從廣場返回學校,冷風迎面吹來…路燈熄滅…月光為我指路。我愈往前騎車,愈是感到寒冷…我突然感到有一股熱浪在黑暗裡輕微地湧來…熱浪強烈起來了…我看到了…立交橋,橋上橋下有一萬多人守衛在那裡…他們雖然手無寸鐵,可是堅定自信,他們認為自己的血肉之軀可以阻擋部隊和坦克……我終於真正理解了『人民』這個詞彙。」
不知道余華在《活著.前言》中的了悟,有多少是因為「不得不然」?若是如此,這種高超的「了悟」是否只是文人對「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呢?」,或甚至「好死不如賴活」的文詞美化?
但余華絕不只是如此。如果只是如此,以他的詞彙來說,那「只」是一個「農民」,像《活著》的主角福貴那樣的一個農民,但卻不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中聚集在立交橋上下的一萬多個的「人民」,是這些「人民」讓余華看到中國還有希望,是這些「人民」才有可能使「醜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的這種鴻溝,可以逐漸縮減。
放到我們自己身上來看,基督徒是「農民」?還是「人民」?是單純地在困苦中安心承受的人?還是在困難中勇於爭戰的謙卑的勇者?
聖經上好像很容易找到前者。聖保祿在《羅馬書》中所說:「磨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望德,望德不叫人蒙羞」(羅五3~5);又「論望德,要喜樂;在困苦中,要忍耐;在祈禱上,要恆心。」(羅十二~12)
在《迦拉達人》書中說:「聖神的效果卻是:仁愛、喜樂、平安、忍耐、良善、溫和、忠信、柔和、節制。」(迦五22~23)。這些教導,在羅馬帝國的大肆搜捕之下,自是極富安慰眾信徒。
但其實不只。聖保祿勸他親愛的徒兒:「務要宣講真道,不論順境逆境……以百般的忍耐和各樣的教訓去反駁,去責斥,去勸勉。」(弟後四2)。聖保祿的訓示是不是只是針對主教們?
聖雅各伯說:「弟兄們,應拿那些曾因上主的名,講話的先知們,作為受苦和忍耐的模範。」(雅五10)。「受苦與忍耐」不是出於無端而莫名的威權,而是因為效法「講話的先知們」;聖伯多祿更為直白:「若因行善而受苦,而堅心忍耐:這纔是中悅天主的事。」(伯前二20)。聖保祿也有驚人之語:「你們與罪惡爭鬥,還沒有抵抗到流血的地步。」(希十二4)。
看起來,基督徒的忍耐不是把信仰當成鴉片、螻蟻尚且偷生式的忍耐,而是因為效法「講話的先知們」、因為「行善」,因為「與罪惡爭鬥」,而承受苦難。
我記得我還在大專同學會的時候,有一次聽蔣範華修女的演講,細節當然是記不得了,都四十多年了,但大意還相當清晰:不要只看耶穌的良善心謙,也要看祂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
基督徒既應是「農民」,但也該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