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逵
「教友中的知識分子、優秀分子,斷乎不該自暴自棄地做個起碼教友;所以需要檢討神修生活……為能按照自己的地位,依著天主聖寵的助佑,『發展自己的超性生命』。……超性生性的基源是天主的寵愛;(筆者按:即聖神居在吾人內的天主化生命)教友的基本德行是直接歸向天主的信、望、愛三德;為此神修生活的要素便是發展信望愛三德,尤其是發展愛德」1。這是王昌祉神父的話。王神父在法國得到神學博士學位,一生教書寫作,真是一位有學問的老中國人,他的話是經由多年經驗,用一班人能懂的說法,講出課本上的抽象真理。
「發展自己的超性生命」:靈修
王神父勸勉教友中的知識分子、優秀分子在靈修事工上努力投入;看來事實上不少知識分子、優秀分子(例如《見證》的讀者)也真的投入了,所以才出現了東方靈修熱的現象。這個現象也可說是一個徵候,教友覺著基督信仰教會傳授的靈修不能滿足教友的渴望,原因或是牧者、學者講得不夠,或是教會講的靈修,根本上就需要「在另一種文化中,雅威親近顯示給人的方式」予以補充完備。讓我們先看一看教會內講授的靈修神學是怎樣的。
這裡不講靈修神學在教會內發展的歷史,只介紹幾位當代權威的靈修神學著作。首先是羅馬額我略大學靈修神學教授Joseph de Guibert, S.J.(+1942),他的靈修神學英譯本中,說他是此學科的「世界級的首要(foremost)權威之一」。他說:「靈修神學(Spiritual Theology)定義是:基於啟示的原則,推論出什麼是靈修生活的成全(perfection)以及如何向著它前進而獲致之」(頁11)。一本流傳很廣的靈修神學課本是Adolphe Tanquerey S.S.寫的,書中簡短地寫著:靈修神學是研討「基督信徒的成全的科學(Science of Christian perfection)」(頁3)。相關漢文著作最新也許是最好的,是Jordan Aumann,O.P.的《靈修神學》,他說:靈修是把倫理神學貼合到教友生活上,「以導引他們走向基督信徒的成全」2。馬駿聲神父的《神修學》開宗明義地說:「神修學乃是引人造詣全德與聖德地步的學問。」張春申神父講《靈修的意義》一文中說:「所謂『修』,便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不斷地學習。消極方面,是掃除我們前進的障礙;積極方面,要達到完美、圓滿。……靈修人是在一個生命過程中間,他的目標就是要達到人的理想,成為一個完美的人」3。在另一個地方,他說:「當一個人在他所處的環境、社會、文化中,真實地實踐人性的完成……那就可說有了靈修」4。
顯然,「成全、完成、完美」是關鍵字,也是用來辨析東方靈修之種種,何者可以、或應該為天主教友接納、融合,何者不可以;或者指出某些東方靈修並不牴觸天主教信仰,只是它們不是靈修本身(必須指向人生終向:天主),而只是進入純真靈修的前奏、很好的前奏,很能幫助信天主的更容易、更有效、更本土化地「發展自己的超性生命」。
人的「成全、完成、完美」是怎樣的?
聖多瑪斯說:人的成全有三重涵義:(1)按其存有一無所缺;(2)就其活動官能,既不過分又不短缺;(3)達成其本身的終極目標(Ⅰ,6,3;Ⅰ,73,1)。「存有」是說在現實狀況中「人之所以為人的要素」。照天主教信仰,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不應只是單純的人,最最重要的,是人、每個人都應有聖神、超性的生命。耶穌基督受那麼殘酷的苦刑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把第一位亞當丟掉的,重新恢復賜給人類。這項教義,是天主啟示信仰的「一以貫之之道」(《見證》356期頁13)。王昌祉神父說的「超性生命」的「超」,就是說除了人性的本質之外,還有天主恩賜的生命,這生命無限倍地「超」,因為就是天主的生命啊!
在這一點上,就可以批判「東方靈修」的某一門道,是否可以被信天主的接受;完全否定、或完全漠視天主在人的靈修中的主導地位的;集中心力在「生活為兄弟姐妹」的,全不講增進對天主之愛的;按:「我若把所有的財產全施捨了,我若捨身投火被焚;但我若沒有愛,為我毫無益處」(格前十三3)。這個愛是指對天主的愛,因為13節說「信、望、愛」。對人,有信、望的德行嗎?當然還有根本否定位格的神的……對這些靈修門道,最好是Bye! Bye!
聖多瑪斯講的「成全」第二點:活動中庸,這就是在倫理方面的成全;在此世,這方面,我們是在過程中,總不能說夠了,不必再往前走了。第三點,達到人生終極目標。人、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終極人生鵠的:「面對面地瞻仰雅威的美,永永遠遠地」(格前十三12)。曾慶導神父說:「談到人的終向……不能不談到神……為基督信徒而言,『得救』不單靠人的努力,更靠神的助佑」5。因為人必須「分享天主的性體」(伯後一5),才能分享天主的幸福。否定這個的,再一次Bye!bye!
「大學之道,……在止於至善」
《四書》中的《大學》開首就講到「大學」,朱喜說:「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把「大人」比作我們的「成全之人」是講得通的吧?三民書局的《新譯四書讀本》注釋說:「大學一書,是我國自古相傳做人做事最根本之道理。」這裡特別該注意的是「止」與「至善」。止:應該知道人生的目的才是「大學人」;而這個目的是「至善」。下面孔子感嘆許多人不知止、不知人生目的: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呼?」這個「止」,力量大得很:能使人「定、靜、安、慮、得」。看來它不只是《大學》所講的「倫理止」:修身、齊家、治國。多少人修了「倫理至善」,心中仍無定、靜、安!它還應是「本體止」、「形上止」。聖奧斯定的名言超越了、「加持」了《大學》之止:「我們造來是為你的;我們的心得不到你,就搖搖不安。」
此外,即使努力達到了「倫理至善」,甚至也達到了「學問至善、最高峰」,此時,還有一個大難關,極難逾越它而獲至「定、靜、安」,那就是死亡,尤其是曾帶給自己「定、靜、安」的那位的死亡。宋朝大詩人蘇軾可說是位「大學人」,讀他的思念十年亡妻的詞《江南子》,不能不感到人生是個謎,「定、靜、安……」在何處?「十年生死兩茫茫。……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另有一首詞是陳子昂寫的,更使人感覺到「定、靜、安」只能在抵達彼岸時,才能不會再失落地擁有。《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人是「形而上的(metaphisical)」孤獨者,即本質的、不變的、藏在最深處的如此。只有天主才能滿足人的無盡渴求。
這裡可以看出人生的終極鵠的是「本體成全」,也是「倫理成全」。在本體界中,人必須在永生中瞻仰天主的美善;靈修便是盡一切力量努力獲致這個「止」。在倫理界中,人該修德行,去毛病,達到自己能達到的成全、完美。回到《聖依納爵神操》:能幫助人得永生,實現自己的成全、完美多少(Quantum),便該取多少(tantrum)。
禪宗、禪定、心宗、般若宗是幹啥的?
南懷瑾先生說:「禪宗是釋迦牟尼佛教的心法,與中國文化精神結合,形成中國佛教,融化古印度佛教哲學最精粹的宗派。在佛學中,『禪定』是大小乘共通行持修證的方法,『禪定』的原名為『禪那』,又有中文的翻譯為『靜慮』,後來採用『禪』的梵文原音,加上一個譯義的『定』字,便成為中國佛學慣用的『禪定』。……又名『心宗』,指禪宗為傳佛教的心法,般若宗注重般若(智慧)經,與求證智慧的解脫。」6
南先生指出今天對禪宗的誤解:(一)禪宗只是學術思想,與行為及工夫的實證脫離關係。(二)禪宗受老莊的影響。(三)採用禪宗教授法的機鋒轉語(公案是其一),凡是出言吐語,在模稜兩可之間,認為便是禪境。(四)「認為冥心閉目的靜坐(俗稱打坐)或沉思默想便是禪宗;於是所謂旁門左道者流,也濟濟多士,……報紙小廣告欄內的各種禪功傳授,成為時髦生意」(仝,頁28)。(五)把迷幻藥如L.S.D,認為與禪定工夫有同等效力的禪定之藥。(六)「把自我催眠與瑜伽鍊氣鍊脈的工夫交錯,便認為這就是禪,……使不明究竟者,難以分辨。」(仝)
至於修鍊的道路,「中國的佛學,向來是大小乘兼修並具。……大乘菩薩道──菩薩是菩提梵語【覺悟】薩陲【有情】的音譯──從小乘出世修行等入手,之後才來利他。大乘思想的體系,是擴充小乘戒、定、解脫。……小乘修行方法有四禪。初禪,即『心一境性』,就是指從某一種方法入手,初步到達心境寧靜,統一精神與思慮集中一點。至於方法,有從一心一德的信仰堅定入手;有從調理出入呼吸入手;有從洗心休息入手;有從心理的觀念慧思入手;有從念誦祕文入手。……二禪:『離生喜樂』……有脫離身心壓力苦惱的感覺;三禪:『離喜得樂』,心理上喜悅的經驗成了習慣;四禪:捨除感覺而達到無比寂靜的境界,才為究竟。」(仝,頁18~19)。筆者按:沒講二、三、四禪的方法。
大小乘「趨向涅槃的目的是一致的。涅槃是佛學的專有名稱,它是代表宇宙萬有與眾生生命的身心總體……它是宇宙萬有和人生性命的形而上的本體,無論從哪個立場,哪個角度,命名他為佛、為天、為主、為上帝、為神、為道、為物、為心,……無非都是這個形而上的本體。」(仝,頁73~74)。釋迦又另命名他為「真如」、「如來」(頁14~15)。「說它空、說有都非究竟,唯一的方法是達到身心寂靜,再在此寂靜中去求證。」(仝)
基督信徒,任何人心底深處,無法抑制的渴望的是與那位絕對的美、可以與祂(她)彼此談、悟、微笑、凝視、接受……有理性、能愛的。(《見證》357期,頁13)「真如」、「如來」是如此的嗎?佛教沒說不是。看來它停滯在絕對美者的門口。(待續)
附註:
1 《天主教教義檢討》台中,光啟,1958。下,頁612。書中用「知識份子」更常見的是「分子」。
2 《靈修神學》(漢譯)台北,光啟,1995。上,頁29。
3 《張春申神學論文選輯》台北,光啟,2004。頁249、250。
4 張春申《中國靈修芻議》台北,光啟,1978。頁9。
5 〈天主教靈修與東方靈修的比較〉《見證》331期,頁58。
6 南懷瑾《禪與道概論》台北,老古,1983。頁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