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培特.西華德(Peter Seewald)生於1954年,是記者及作家,曾任職於《明鏡週刊》(Spiegel)、《星子週刊》(Stern)與《南德日報》(Süddeutsche Zeitung)的附屬雜誌,現居德國慕尼黑(München)。1996年第一次採訪當時仍為樞機的現任教宗本篤十六世拉辛格(Josef Ratzinger),出版《地上的鹽》(Salz der Erde),2000年第二次訪談後,一本厚達400多頁的《天主與世界》(Gott und die Welt)於焉問世。西華德2002年所寫《當我開始再次想起天主》(Als ich begann, wieder an Gott zu denken)*一書,則是對其個人宗教信仰心路歷程的剖白與描述。
西華德出生於天主教家庭,自幼受洗,經歷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世界性學潮以及存在主義的洗禮,除了不自外於這段狂飆歲月,他的離開天主教會幾乎是自然現象,並以為可以從此瀟灑地在完全由年輕人自行設計定義的生活中實現愛與自由。然而廿多年過後,他毅然重返教會的決定,不但顯得突兀,更是讓其他人錯愕於他的「違反自然」。
《當我開始再次想起天主》以西華德及其家人赴希臘小島度假為導引,用時空交錯的手法書寫,最後停筆於作者獨自舒躺在寂靜沙灘仰望繁星;肯定他再度回到天主教後,雖仍有諸多未解的疑惑,仍要一步步追隨天主的決心。
作者以他個人生活的周遭點滴為記敘範圍,簡述自己和兩名兒子的相處情形,提出對天主存在的疑惑,以及基督宗教在德國的現況。由於時空背景相異,台灣讀者雖無法盡心體會書中對人物、景觀、事件、文化的撰述,卻能臥遊西歐風情並洞視一位嚴肅生活的德國人的所思、所聞、所想。
西華德以一教友的心態,將一般人的疑惑赤裸裸地攤在紙上:詢問有關天主是一件事,有關耶穌基督又是另一件事。我一開始做研究時便想到,這個人,沒留下任何宣告或私人日記般的隻字片語,二千多年來卻不斷讓人感到驚奇訝異,祂是如何做到的?就連聰明人也相信,耶穌可在水上行走,死而復活,最後還像火箭般飛向青天。在尚未有人工受孕及複製人的那個遙遠時代,據說祂已受胎於處女。公元三十年左右在巴勒斯坦被處死的那個人,是被揀選、被傅油的耶穌基督,這一想法難道不是過於瘋狂?而單獨一人竟然可以是歷史的中心,又有誰能對此提出解釋?
西華德的回歸天主不僅親友質疑,他自己也置身於不甚清楚的朦朧情境裡:究竟為什麼我再回頭?出於傷感?由於孤獨?這種回歸的渴望是為了擁有什麼?是為了從瘋狂變化中抽離而擁有永恆不變的一點什麼?是對於當前文化的憤懣,還是得不到幫助的感嘆?是想讓生活更有意義、更能掌握?或者根本是出於叛逆,因為當今再也沒有比「這個古老得結了痂的教會及其不屈的態度可能是正確的」更具挑釁的了。……回到教會,為什麼?這一步難以告知他人,是因為理性思考無法嚴謹地衡量形上的解釋?三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為啟蒙所迷惑。我們的理解太過專注於單一面向,想像完全只侷限於此一塵世而遺失了有關另一世界的思考。我被這些問題糾纏,且必須承認,至今我仍不認為人類可以創造自己。
他自問:為什麼一個共產黨徒在25年後又回到教會?趨使他的動力是什麼?他的朋友們會怎麼說(如果他現在還有朋友的話)?這是個瘋狂的舉止嗎?為何他不像李察基爾(Richard Gere)成為佛教徒,或像其他信佛的明星那般認為佛教是目前唯一的精神支柱,而不需要覺得難為情?為什麼他偏偏回到許多人不看好是未來典範,並且是由一個傴僂老人所領導的教會?
然而作者在年少時的叛逆因子並不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消逝:當我開始再次想起天主時,覺得這是個深具挑戰的冒險活動,就像是需要某種興奮劑好讓平日生活再度擁有張力與刺激那般。我是個挑剔的人,對瘋狂的、無邊無界的一切情有獨鍾。對我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一個沒有信仰的生活不僅不充足,更顯得庸俗與空洞,就好像活著只是呼吸而已。
西華德並不諱言過去的莽撞,他回顧當初離開教會的情況:那是個灰濛濛的下午,卻沒下雨。我剛從專門辦理離開教會的辦公室出來,跑下樓梯,深吸一口氣,感到巨大的解脫。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從未碰到過犯錯的修女或因撒謊而造成危害的神父。我從一個完全沒受到天主教傷害的幼年期長大而離開教會,不但心生喜悅還享受擁有我以為是只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且我還忽然有種脫掉彌撒法衣約束的感覺。只消一天的時間,我童年時的信仰便如同一個繭那般關了起來,這雖然讓我覺得不太對勁,卻也不多加理會。我跑過市政府廣場,伸開雙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在西華德少年時代的流行思潮是:所有過去被視為絕對與顛撲不破的,現在都變得可疑,傳統已蒙塵且無味,每一規則與角色都值得懷疑,都有些令人厭惡。宗教是百姓的鴉片,現在畢竟已過時。天地間有天主,天主有個兒子並派遣祂解救人類,這一大套聽在我們耳裡就像是個精神病患的宣告。
然而共產黨徒西華德回歸天主的動力竟是那麼樸實而令人感動。他是在一天早晨醒來之時,驚覺到兩個兒子不能毫無信仰地長大。他要求自己給孩子們一些東西、一些儲備,以便他們日後可以從中汲取。他的「醒悟」應該與他對社會的批判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書店裡雖仍有屬靈的書籍,卻通常擺在後面孤獨的一角,且大約只佔六枝鉛筆的寬度。即使在教堂,教會的各種提供也越來越被趕到角落。必要時,彌撒也只在側邊的祭台前舉行,才不至於打擾到遊客。……德國家庭認為飯前禱令人感到尷尬,有訪客時更是謹慎地儘量避免。慕尼黑人也開始把以基督為中心的問候形式視為羞恥,傳統的問候語已不再時興,見面時所說的「問候天主」(Grüss Gott)已被「問候您」(Grüss Sie)所取代。……在每個德國大城裡,基督信徒只佔3%的情形還不是最大的問題,在整個國家也還有1500萬信主的人,然而這些人似乎受到像「基督信仰的詛咒」等怪異理論的影響,不但開始以自己的信仰為恥,甚至把自己藏匿起來,如同蒙頭的夜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越來越多基督信徒離開教會,他們覺得,真正的基督遺產不僅陳舊而無法理解,更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無理要求。……我們越來越頻繁地從一處火災現場顛躓到另一處,不但找不到滅火的水,還在這期間討論消防隊員的服裝問題。……媒體對倫理棄守,只專注於眼前所需要的題材。全球化使得所有文化變得一致。差異極大的國家卻有了相同的飲食、服飾、汽車,以及從擴音器轟隆而出的、相同的吵雜聲。我們不斷從過去價值、次序、人際相處形態的基本模式移離。以前如同雋刻在石板裡不容更改的社會鐵律,正悄悄地消失。
西華德內心的轉變卻為他帶來外界的不諒解,朋友及同事們的態度介於好奇與冷漠之間,在言談中帶著若有似無的尖酸與嘲諷。他寫道:蘇珊說,她是不可知論者,不確定是否有個形上的力量存在,如果真要對信仰有興趣,那會是佛教,至少不會在做回顧時(她特別強調),必須面對一個血淋淋的歷史。渥弗剛則認為,十誡是存在於現在看起來很可笑的世界,而且,目前還有誰願意週日去恭敬天主。德爾枸曾讀過,耶穌既沒受折磨,也不是死於十字架上,而是和祂母親隨著一個教派到印度去,也都葬於印度。教會往往壓制新的發現和知識,神學家也越來越相信,整個基督信仰遺產有許多疑點,復活也不過是瘋狂的想法。「墳裡是滿的」,他重重地敲桌做結。
如同許多平凡的教徒,西華德雖提出反駁,卻也對自己的想法缺乏信心:那是個明顯可以看出並非高級的可怖討論,是知識、半知識與非真理的古怪混合體。我覺得自己越往深處越沒話說。我的宗教基本配備已降至只能做簡單防衛的程度。「你們到底相信什麼?」我無助地說,「相信你們的公司?相信電視?相信文學教授還是流行歌王?」我越不知道如何反駁越保持沈默,暗自對信仰生氣,我雖然相信所知道的,卻不真的知道我相信什麼。
……基督信仰對我一直是個謎。信仰中說,人並非進化的結果,亦非某種基因恰巧形成的產品,而是直接來自天主本身,這也是為何我們能夠跨越物質直達形上的原因。這是個有趣的想像,問題是,為何具有天主本質的你我容易遭到疾病、有害的思想,甚至是低級品味的侵襲?我們不是比較像個半成品嗎?我們是在最後放棄這些藍色星球之後,仍能追隨第二個、較好的版本的模型嗎?
……還是應該這麼問:如果我們真有「天主的呼吸」,也肖似天主,那麼天主不也應該和我們相似?祂是否在修養成完美的半途中同樣不夠成熟?同樣尚未自我完成?這是否就是天主的創造物時有心結,時常害怕孤獨自處、做錯事情、不能被愛的原因?是祂的不完美造成我們的缺陷,而使得我們必須不斷要比其他人更好、更富有、更聰穎?如果天主是完美的,為何其創造物竟是如此相異?一個彎腰駝背,另一個腰桿挺直。一個是美的模範,另一個則是足以嚇壞人的例子。而天主對於性是怎麼想的?如果只是為了繁衍後代,為何女人們必須是那麼地誘惑人?
作者的疑問也可能是我們的疑問,他不擺高姿態地攤展內心的衝突,也就是這種非教師型的親切與誠實,讓讀者願意不設防地進入他的內在世界。此外,西華德雖不掩飾他對教會一部分作為的失望,卻與許多德國人覺得教會已迂腐得走入衰敗,有著不同面向的觀察,他的某些堅持竟然比教會自身更加劇烈:我離開了廿多年,回來後第一個讓我驚覺的是,當人們開始習慣於吃得過飽時,天主教會正好放寬其禁食律;就像是對一個脂肪病人開出香腸的處方,且把用於治療的方子傾倒在排水口。
西華德寫了一系列有關教會各層面的書籍,其中他訪問現任教宗後出版的兩本書,應該是教會對現今世界各項問題最新的答覆。作者曾記錄他的訪談始末,對於本篤十六世有著確鑿的描寫:有時他顯得很嚴肅,低著頭往上看人。眼光時常望向空無或地上一個看不見的點,那是他集中精神的方式。我從未見過一位如此懂得傾聽的人。然後他以一種別人無法模仿的、獨特的精準與明確回覆基本上難以有答案的提問。他傾囊而出,在談話逐漸變成閒聊之前,他會做個結論。
《當我開始再次想起天主》一書的筆法溫潤,以現代人周遭生活的事物與人際為對象,有時在陰沉的思慮中跳躍出趣味性的比喻,令人莞爾。全書敘述樸實簡易,既沒有誘人的高低起伏情節,更缺乏聳動挑撥的言辭,讀者經驗不到戲劇性的變化與張力,只能跟著一名德國中年男子默默地思索,在複製人、愛滋病、安樂死、同性戀、全球化、恐怖分子……等議題沸揚的廿一世紀初始,一名教友如何看待天主教會、如何在詭譎不安的國際情勢與相對性道德被突顯的現世中安頓自己。
知道西華德這個人是因為在機緣下購得《地上的鹽》一書。以作者工作背景觀之,他必須是個願意思考的人。一個思想者的「違反自然」行徑,必有其內在的巨大理由。這隱蔽理由很快成了我無止盡好奇心的最新標的。為了平息因好奇而產生的焦慮,便透過國際電話查詢聯線,與作者本人有了短暫交談。在此之後至少兩週,《當我開始再次想起天主》仍尚未躺在我的書桌上……
在以「Just do it!」或「Don’t think, shoot!」為標準精神,人人快速走過自己的年代,特別是許多人以挑釁神職人員為樂,對基督遺產嗤之以鼻的高度工業化德國,一個願意回歸那古老信仰的人,應該值得介紹給華人世界的基督信徒與非基督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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