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坂善奈朗 著 古偉瀛 摘譯
(譯者註:日本在1895年入台後,積極統治,對天主教會也不例外。1913年台灣脫離廈門監牧區而獨立成為一台灣監牧區,並由道明會玫瑰省在台灣傳教的林茂才神父(Fernandes Clemente)擔任首任監牧,並開始與日本四國監牧區的西班牙道明會士多所交流,逐漸去中國化。1917年6月8日,日本天主教會更派遣一總主教來台視察數日。1923年春再派一教廷使節Giardini主教來台旅行巡視。本文乃當時隨行的早坂神父所記經過,刊登在當時日本的天主教雜誌《聲》(在該年三、四及五月份三期刊出)上,頗能反映出二O年代的台灣及台灣教會的情況。譯者遠赴日本蒐集到此文,特此摘要譯出,以供有興趣者參考。有些用字如「蕃」或「蠻」字現在已不適用,但為保持原文的氣氛,仍沿用之,請讀者諒察。)
說到台灣就讓人感到幾許興奮,前人稱此為高砂島,外人則稱之為福爾摩沙,我一直希望能去一趟這座嚮往已久的島嶼。今年(1923年)一月,我意外地陪同使節閣下前來這美麗之島巡視,深覺光榮及幸福。所謂巡視並非遊山玩水,而是視察道明會在此島的工作情況及其傳教現況……。
台灣住民除了極少數歐美人土外,都是中國人、日本人及蠻人。中國人除少數從大陸渡海來台,大多數是更早前移民來此地的人,因此所謂台灣話也不過是對岸的中國話罷了。蠻人是指住在深山中,會追擊人並摘取人頭的危險種族。然而此族群中的一部分早就歸化,與中國人一樣,為數不少,但不具危險性。日本人主要是領台後移民來的,其中一半是殖民官員公司職員,一半是商人。
我們一月十日從東京出發……,十五日上午到達台灣的基隆港。前一天就從船上發了無線電,心中思索會有那位早起來迎接我們,很高興是我敬愛的老師新谷神父住在基隆的外甥,以及多位從台北來的神長、教友前來迎接。
在甲板上早有二三位新聞記者想來與使節見面,和總督府的代表見了面,並互相致意。……不久便從基隆驅車前往台灣首府──台北,費時約一小時。一到就有總督府的外事課長親切問候,也有很多教友高興地來迎接我們。看到他們穿的服裝,雖不懂他們的言語,卻真正感覺到了台灣。乘坐準備好的車子前往教堂,眺望巿容,感覺真不愧是台灣首都,氣派建築的商家,家家都富麗堂皇,相當繁榮,而且漂亮。
不久接近了大稻埕的教堂,旁邊則是道明會修女經營的靜修女中,大約有五百位學生列隊敬禮歡迎我們。另一邊則有很多教友成列在等著與我們打招呼。教堂的鐘樓也因大使的來臨而響起,音韻鏗然。抬頭一望,見到由瓦片建成的高聳聖堂,大使立刻從車上下來進入聖堂,行進堂禮,莊嚴地走到祭台前,此時教堂外有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大作,不久聖堂內的風琴聲由響亮而漸趨平復,大使閣下開始彌撒聖祭,伴隨風琴聲,美妙的聖歌唱著……
我們隨後一直要到十八日早上,都住在台北。其間參觀了西班牙道明會修女管理的靜修女校,接受總督府的午宴招待,女學校的歡迎會,台北教友的歡迎會等,過了三天多彩多姿的生活。
使節一行人十八日向台中出發,這是個十分繁華的都巿,教堂就在筆直的大馬路邊,沒有庭院或門,與歐美一般的教堂建築不同,雖然稱不上是磚瓦建成的雄偉大堂,但也是相當大的水泥舖的教堂。從經濟上考量是很方便的地點。在傳道所及教堂講道時,路上行人可以聽得到而停下來聆聽。不同的男女傳教員的傳道館井立其旁,大使來時,在街上有一個傳道集會,當天及次日晚上都有吸引外教者前來參加的台語佈道大會……
……在台北別離之際,與教友一同拍了紀念照,在台中也同樣,只不過大家在路邊整齊排列,由攝影師在對面路邊調整鏡頭,路人在旁邊悠然行走,像是無事人一般,這不啻是台灣的獨特現象。行人非常客氣,不會因為好奇心而過去,都在路傍站著,看我們拍照,只有目中無人的鷄,除了只重視自己的腸胃,沒天沒地自由自在地走入攝影的場地,快樂得不得了。在台灣各地有豬鷄等家畜隨地牧放,以及黑豬在路上堂堂皇皇地走來走去過著日子。
廿日離開台中,再乘車到台灣南部的重要港口高雄,此時是正月中旬,……一眼望去,平原與山脈都緑油油的,不知名的花樹,多彩多姿,綠的緑,紅的紅,熱帶地方的草木就是這樣,因此人們所製作的東西及衣物,也受到影響而喜愛濃厚的色彩,此乃自然與人文互相影響的例子。
當天下午三點多到達高雄的停車場,立刻乘人力車到苓雅寮的天主教會。高雄原來是叫「打狗」,……教會所在地位在巿集的街上,而成為教會街,佔有一區之地。前往的途中要經過一條河,因為沒有橋,要乘坐渡輪,所以我們必須先下車。對面則有穿白衣打綁腿約四五十名的少年團,每人手上持有一短棒很高興地在那邊嬉戲,許多教友集合在一起,遙遙相對的鐘樓聲音宏亮,不久聽到少年團三呼萬歲,船已經快到達岸邊。迎接使節的音樂團稱為台灣樂隊,首先表演的是跳舞,向天向地,並演奏很高的調子,亂彈一番,我感覺愈來愈有台灣本土的味道,不久有轎子來迎接我們。
……我們一邊聽著極熱鬧的爆竹與台灣音樂,轎子一步步向前走,道明會修女經營的孤兒院與女修院剛好在教堂旁邊,在門前看到一些孤兒以及初學修女由穿著白衣的修女帶領著……整齊列隊向我們致敬。轎子不久到達教堂,台灣樂隊演奏最拿手的歌曲,加上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使節一行人先到教士館內,休息時由少年團表演得意的節目,……不論其技巧及音樂如何,我們都充分感受到濃厚的善意及真情。
接著與信友打招呼,他們排成一列,在使節閣下前跪下,一人接著一人親吻其權戒。我們只有手指,他們也來親吻手指,在旁的道明會神父笑著說:「有生以來,這是一輩子被吻最多的時候」。教友們彼此有很好的打招呼習慣,如他們用「願天主賜給你平安(閩南語發音)」來致意,這是平日傳教士代代累積下來的教導。
參拜完教堂後,眺望內外的風景,都是各個時代的故事,十分古色古香,聽說這裡是台灣開教以來最古老的聖堂之一,稍微可見到一點台灣的味道。經過了六十年以上的歲月,比我的年紀還要古老。菩提樹及椰子樹高聳其旁十分繁茂,豬群左右走來走去找東西吃,他們所謂的小孩子(閩南語)赤著腳,到處跑跑跳跳,所講的話可都聽不懂。
在高雄主要參觀的有:
第一,聖道明會的修女院與其經營的孤兒院,以及初學院和女傳教員學校。……這些女子在修道院中,將孤苦無依的孤兒當成自己的子女般來養育(包括肉體與精神在內),是非常不簡單的工作。在日本,孤兒院事業的成績乏善可陳,反而在中國或台灣據說有其成效。
道明會修女還有訓練女傳教員及培育修女的事業,特別是女傳教員很有急需,而効果也很好。據了解台灣婦女由於漢字關係,很少有讀書的能力,因而若要研究教理及其他宗教事務多以口授為捷徑。然而只有神父一人要持續地面對數百位男女老幼,確實有其困難,為補此不足,遂有男女傳教員的培養,而在高雄即為培養女傳教員的地方。這些女孩畢業後被派往各地,以口傳方式教授小孩子要理,並親自傳教,對教會內部的幫助很大,而這些人又欣然接受此光榮的天職。
參觀的第二項是台灣街與台灣性情,所謂苓雅寮原是高雄本地人的街巿,狹小又髒亂,這種太陽很難照射得到、相當麻煩的巿街,給人的感受總是不很愉快。這條街是政府批准,至今仍是抽鴉片的地方,凡販賣鴉片的店,生意都很好。前來購買的人臉色多憔悴枯槁,恐怕仍無法改掉這個惡習,真是令人同情。
日本人與台灣人在性情上有很大的不同。日本人常讓人敬而遠之,而台灣人則像小孩一樣容易親近。……當我住在高雄教堂,每次經過教友家,他們都會跟我打招呼,雖然我不懂他們的話,但他們卻講個不停,令人有一見如故之感。在講話時肢體語言十分豐富,很像南歐諸國的人民。
第三,我們到了離高雄約有三里路的地方,那邊有台灣的原住民……,我們見到他們的村落並接觸到其中約百位的天主教友。他們與中國人同族系的台灣人完全不同種。他們毫不裝腔作勢,尤其天真無邪的小朋友,更讓人感受到他們天真瀾漫的快樂氣息;而且這些人返璞歸真的神情十分可愛。
一月廿二日的一個好天氣,使節閣下和我們接受高雄州政府的招待,乘船遊覽高雄港,當天陸上天氣炎熱而海上卻很清涼,……此港可以容納數千噸級的船停泊,狹窄的港口四週有山岳自然圍住,荷蘭時代起就有燈塔存在,但是目前不點燈,……。只有蒼茫的海水從中國方面湧來,一脈相通。夏的海實在很棒,水,躍動的水給人清楚的思路,然而若無青山相伴則終顯單調,而高雄有山有水是南台灣的要港。
在高雄之南有萬金庄,我們一行人於一月廿四日前往,當日天氣很好,汽車開到潮州,其後約五里路是以手拉車載行,眼前是綠油油的台灣山岳縱斷之地,山巒英姿及清新的空氣,使身居紅塵萬丈下的我,像看破一切的原始人,其所住之處十分天然,絕無人工造作之迹,很吸引人,令人想起這不是耶穌出來傳教前、在曠野四十天的隱居之處嗎?然而自己不過是凡人,來到山中眷戀都巿,到了都巿又嚮往山中,畢竟山及都巿都不是我的東西,只好斷念。
正在一面沈思一邊眺望平原與山巒時,不覺已近中午,很快就要到達教堂了。這時只見旌旗飄揚,伴隨著樂隊出迎,並看到了第一批教友,群集在使節閣下的車前,大家照例親吻使節的權戒,車伕因人群的簇擁而跑不動,使節連步行都沒辦法,只能留在車上,這種情況再三發生。而西樂與台灣樂交相亂奏,越過一望無際的水田,再從遙遠的群山中傳來回音……
萬金庒是台灣原住民接受漢人歸化的村落,未接受歸化的人仍住在山麓中,毗鄰而居,到達此村之時,也就是到達圍繞有熱帶樹林的教堂時,……在進堂式結束之後,打開教士館的門窗之際,有原住民武士的跳舞,也聽到高亢的台灣音樂。不論舞蹈也好,音樂也罷,其色調及表現,都十分自然,氣氛歡樂。
黃昏之時,有一群從山上下來的原住民,在教堂門口集合,大家見了面,十分欣喜。我受到吸引,走到他們面前,看到一些年輕的男女,穿著有點像神話時代的古代原始日本人裝束,男子穿著類似夾克的衣服及短褲,打赤腳留長髮,腰間稍前部位佩有類似日本的古劍,手持長棍;而女子頭上有新鮮的花圈裝飾,並佩掛有首飾、手鐲、戒指、耳環等,穿的褲子比男生長些,手上有刺青;不論男女都嚼著檳榔,口中顯出鮮明的紅色,……我被他們的魅力吸引而漸漸走近,但也有說不出的幾分膽怯,只好裝做若無其事、和顏悅色地一步步靠近他們,其實我也擔心他們因怕我而退卻溜走就糟了。
我以輕輕點頭打招呼向他們表示懷柔,此招果然有效,他們看來多少有點安心,不久我得以接近他們,可惜言語不通。陪著他們的有公(譯者按,應該是從台南來的游智謀神父,Rev. Eutimio Perez, 1920-1923年為台南本堂)神父,他是位西班牙道明會的傳教士,也是能使用台灣話的雄辯家,但此時也無用武之地,……看到他們帶劍,要拔出來,有點得寸進尺的樣子;然而這些刀劍像是博物館中貴重的日本古代刀劍,其上又有裝飾彫刻。這些人看來不像是會將人頭砍下來的模樣。
依據附近村人以本島語言的說明,那些人與村民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交易,從山上以刀劍將樹木砍下來,帶來此地交換塩、火柴及米等等;婦女等人相當害羞,有點像日本能幹的婦人,他們恐怕是我等日本人的祖先也未可知。我們因為完全不懂他們的話而有點焦急,幸好有些台灣人能與他稍作溝通,……無論如何,能與這些不可思議的人面對面半小時,自己已感受到其歡樂氣息而覺得難能可貴。
冬天的白晝在台灣比較長,此地的六點鐘相當於日本國內的七點,住在五六里的山道上的那些人,將要回到綠色的山中。夕陽西下,婦女催促大家返回自己的家中,……
一月廿五日是聖保祿皈依的瞻禮日,我們從萬金庒的原始村落出發,回到高雄,……村裏的教友列隊數百公尺歡送使節閣下,隨隊的有三種樂隊,西樂、台樂及番樂……本來以為送行僅一小段路,然而歡送的路卻長達三里。他們從內心深處表達對我們的感謝,我們也在降福他們後告別而去。這次道別是在現世的永別。我們再度到達潮州車站,汽車在下午五點回到高雄。
廿六日上午懷著深情離開高雄,到達台南。台南是台灣的首都,這裡有不少名勝古蹟,氣質優雅,教會就在離停車場不遠一處安靜的地方。……到了聖堂後按例前往進行入堂儀式後,再去拜訪台灣州廳的知事。地方當局派遣汽車以及譯員帶我們參觀巿內名勝。照例有公園及博物館等地,較少見的是歷史上的荷蘭Providential城,以及作為開山神社、被日本稱為國姓爺廟及孔子廟等地方。中國式的建築在此可一覽無遺。記得中學時代,聽到老師講十八史略等書時有所謂的「登龍門」,來到孔廟後才了解,自己也從此登上龍門,以後將像龍一樣地青雲直上,想到此,不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台南教會的本堂神父,教友稱之為「有公」(前文提到的游智謀神父),他很年輕,擅長辦活動,利用使節閣下訪問之際,開始進行晚間的佈道大會,用三百燭光的電燈將教堂照得處處光明非凡,來吸引路過的人,其中以中學生及女學生居多,這些人聆聽日本神父純日語的講道,來試驗自己日本話的功力,令人誇讚。使節閣下本人以法語講道,我翻譯成日語給來賓聽。此外,道明會的兩位傳教士用台語佈道。眾人都驚嘆他們的台灣話說得如此流利。……
從台南出發,廿七日下午五時許,到達埔姜崙教堂。第二天從早上出發約十一點順便訪問了斗南教會,次日太陽快下山時到達了斗六教會。
斗六是台灣中部的教會中心,建有很漂亮的教士館,前些日子都是在鐡路線以外偏僻的地方巡視,今晚好不容易回到正式的鐡路線上了。進入台灣教會內出色的教士館時,不知不覺有了安全感。地屬熱帶的教堂的床,雖說是一月天,仍吊著一頂蚊帳,在榻榻米上並無墊被,只有一條被單,……
從斗六出來後,大夥兒在次日清早乘坐汽車前往田中,一到停車場,有著與高雄一樣的少年團跳著西班牙舞蹈及樂隊來迎接,從車站到教堂約半里路,有轎子接送,諸位讀者可以想像我們一群人在巿區內行走的樣子,頗像中古時期日本大名的巡行隊伍。……就在眾人環視下,我們一行人到達巿外的田中教堂,在教士館,與兩三位日本教友見了面。
在此地,我看到全部都是竹子製成的房子。從屋頂、柱子、門窗等,從一角落到另一角落都是細竹工的商店住宅。這些地方的家具很多是用竹子做成的。竹椅子不但漂亮而且便宜,頗有雅韻。
第二天(三十日)一早從田中啟程前往員林,十點到達員林教堂,此地是蜜柑的主要產地,亦即俗稱的「椪柑」。而少年團與我們大家同行,從停車場到巿內熱鬧之區有樂隊及跳舞者作為前導,實在熱鬧得不得了……
當天下午兩點,使節閣下以及楊多默教區長坐轎,其餘的乘車到約四里外的鄉下──羅厝庄。教友們列隊一直送到巿郊,經過野地、水田、竹林、甘蔗田及果園等,走在鄉間小路上,西北風吹來稍感涼意。在途中迎接我們的是一批教友,他們當嚮導向我們介紹這邊的教堂。此地處於安靜的鄉下,屋宇佔地頗廣。聽說這邊教友的數目比員林還要多……
隔天(三十一日)早上聖堂禮儀結束後,攝影留念,……下午一點,與不會再見面的教會中人一一告別,就像昨天一樣,由許多教友及少年團送到員林車站,一點二十五分出發。
汽車向北進行,一改過去的熱鬧,此行少了三人。自己的腦海中儘是這三週來各地旅行的活動樣貌,回憶起來頗有珍奇之感,當天下午六點結束了三個星期的旅行返回台北。
翌日(二月一日)告別台北,從基隆上了商船笠戶丸,下午四點出發,開往門司,與台灣作最後的告別──這美麗的島嶼!內心祈求台灣居民永遠美麗,也祈求道明會朝氣蓬勃的傳教士,具有賢明果斷的進取心,更為上主的名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