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明會前會長Timothy Radcliffe神父
潘貞璇 譯
潘貞璇 譯
我不十分確定西班牙文中情感(afectividad)的意義,在英文中情感(affectivity)一詞不只涉及到我們愛的官能,也牽涉到我們愛的方式;我們是物質與性別兼具的存有,是感情與情緒的主體。在基督宗教中,我們經常談論愛,但有時卻顯得有些抽象、遠離事實。然而我們應該以自己本身的樣子去愛──我們具有性別、充滿渴望與強烈的情緒、需要與人接觸並彼此親近。
奇怪的是,當在談論這主題時我們竟變得如此低劣!基督宗教是所有宗教中最具肉體性的。我們相信天主創造了人的身體,而且祂認為非常好;天主以肉體的形式來到我們當中,成為像我們一樣的人;耶穌賜給我們祂身體的聖事,並承諾復活我們的身體。所以我們應該在具有情緒的肉體本性中感到適得其所,並且在談論情感時應該感到安然自在!但經常發生的情況是,當教會講論這事時,人們仍舊抱持懷疑的態度。在談論性的時候,我們已不怎麼具有權威!天主已經在耶穌基督內化為肉身,我們則還要學習在自己的身體內化為肉身。我們必須回到現實!
有一天,金口若望正針對性做講道時(1),他注意到聽眾滿臉通紅,這讓他義憤填膺,說道:「你們為什麼面紅耳赤?這難道不是純潔的嗎?你們竟表現得如同異端份子一樣。」認為應該要忽略性,這樣的想法是缺乏真正的貞潔;而且根據偉大的的聖多瑪斯‧亞奎那的論述(II.II.142.1),這是道德的缺乏!這好比是我們應該和這些性與情緒(有時候有些迷惘)兼具的存有一起學習去愛,否則對於講論天主是愛,我們只能啞口無語。
我想談一談最後晚餐與性。或許這看來有些奇怪,但請你們想一想:最後晚餐的中心話語是「這是我的身體,我將它賜給你們」。聖體聖事如同性一樣,以身體的給予為中心。你們是否曾經注意過格林多人前書圍繞著這兩個主題──性與聖體聖事?因為保祿知道我們必須根據其中一者的啟示來了解另一者。在「性」的光照下理解「聖體聖事」,並在「聖體聖事」的光照下理解「性」。
給予自己的身體
我們的社會難以理解這一點,因為我們傾向於認為自己的身體是我們的所有物。某一天,我讀了一本關於人體的書,名為《人:各種模式、型態、面向與顏色─使用者手冊》(Haynes出版社)。這和當你們購買一輛車或一台洗衣機時所附贈的手冊屬於同一種類(a)。如果你們也以這種觀點來設想自己的身體,好比是面對其他重要物件之一一樣,那麼性行為就沒有特殊的意義。我可以對我的擁有物做我想做的事,只要不損害到別人即可。比方說,我可以用我的洗衣機來混合顏料或作蛋糕:因為它屬於我。所以為什麼我不能用自己的身體做我想做的事?這馬上讓我們想到,直到十七世紀,人們終於完成了所有權的絕對化,身為人便是佔有。
但是最後晚餐將我們轉向另一個更為古老、明智的傳統。身體不只是人所佔有的善,它是我。這是我的存有,領受自我的父母、祖父母……最終是由天主那裡所領受。因此當耶穌說「這是我的身體,我將它賜給你們」時,祂並非擺脫了一個善,而是通傳了祂的這份給予──祂的存有。祂的存有是天父的恩賜,這就是祂所通傳給我們的。
性關係註定要成為自我給予的實現。我在這裡,並且我將自己、我的一切給你,從現在直到永遠。這樣,聖體聖事便幫助我們明白,身為具有性別的個體對我們的意義,而我們的性也幫助我們理解聖體聖事。人們經常將基督徒的性倫理視為與當代習俗對立的障礙,教會告訴我們什麼是我們沒有權利做的事!事實上,基督徒性倫理的基礎在於學習給予和接受給予。
當我突然深陷愛中
在耶穌對門徒的愛中,最後晚餐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危機時刻。從祂誕生到復活的過程裡,這是祂必須經歷的時刻,一個所有一切都爆炸的時刻。祂被祂的朋友之一出賣;磐石,伯多祿正即將要否認祂;而且祂大部分的門徒將要逃逸。一如往常般,冷靜地陪伴在祂身旁一直到底是婦女們!在最後晚餐時,耶穌沒有逃避這個危機,祂以雙手緊緊握住它。祂征服了背叛、愛的拋棄,並將一切轉變為一個付出的時刻。「我將自己給予你們。你們將要把我交在羅馬人手中,好讓他們殺害我;你們將拋棄我、將我交給死亡。但是我把這一切作為一個從現在直到永遠的給予的時刻。」
成熟與愛的意思就是我們將會無可避免地經歷相似的危機,覺得整個世界像是崩潰了。這種事可以在青少年時期以悲劇性的方式發生,也可能發生在人一生中的任何時刻,比方說在我們已結婚、修道或成為神父之後。這樣的危機經常在以婚姻或聖職方式結盟後五、六年出現,我們必須面對它。
耶穌原本可以從逃生門離開並逃走;祂原本可以拋棄門徒,好跟他們撇清關係。但祂沒有,祂在信德中迎接了這時刻。只有當我們自己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並面對它時,我們才能幫助年輕人這麼做。我的確也曾經歷這樣的情況!我記得在我晉鐸幾年後深深地愛上某人,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一個我會滿懷幸福地迎娶,且對方也會喜樂地首肯的人。那是一個選擇的時刻。我曾滿懷喜悅地誓發隆重聖願,我喜愛我道明會的弟兄姊妹,我喜愛修會的使命。但是在發願的時候,我腦中卻有著一個小小的問號:「如果我結婚的話會怎麼樣?」
此刻,我必須接受發願時的選擇。或者,更精確地說,我必須接受天主為我做的選擇,就是接受祂召叫我過的生活。這是痛苦的時刻,卻也同樣是幸福的時刻。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愛這個人,而且從此以後我們一直是非常好的朋友。這也是一個幸福的時刻,因為我從發願時所保留的幻想中釋放出來,慢慢地回到現實。我的心靈必須在我所是的這個人內、在天主已為我選擇的生命裡、在這血肉中體現。這危機讓我腳踏實地。
對我們中大部份的人而言,這樣的危機不只出現過一次,我們可能終其一生經歷好幾次情感上的危機。我經歷過,而誰知道未來將發生什麼事?但我們必須面對它們,如同耶穌在最後晚餐中懷著勇氣與信心所做的一樣。這樣,我們將慢慢地深入自己有血有肉的世界。
一位愛爾蘭的本篤會士海德曼(Mark Patrick Hederman)曾寫道:「愛是唯一足夠猛烈的力量,能迫使我們離開自我保護的個人主義所造成的舒適庇蔭,使我們脫離在自我滿足中無法攻陷的甲殼,並將我們推向危險領域中探索的面向,個人主義在這鎔爐中淨化,並成為一種品格。」(2)就算你們不相信這位愛爾蘭的本篤會士,你們也一定會相信聖多瑪斯‧亞奎那:「愛人者就應該穿越這將他禁錮在自己限制中的界限。這是為什麼人們說愛使心融化:融化的事物不再受制於自己的有限之中,這與鐵石心腸完全相反。」(3)只有愛能粉碎我們的鐵石心腸,而給予我們血肉之心。
遠距博愛的誘惑
向愛開放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可能為此受傷。最後晚餐是愛情風險的記述;耶穌為什麼死去?因為祂愛。這一點對神父或修道者而言特別危險。當他們極為深層且擾人的情緒和渴望被喚醒時,他們可能有失去聖召或駕馭雙重生活的危險。如果他們要超越這些危險,必須要有恩寵。然而,不對愛開放卻是更危險的事:這是個致命的危險。你們聽C.S.路易士所說的:「光是愛這件事就使人易於受傷。無論愛什麼,你們的心都會被撕開,也許會被粉碎。如果你們想確保它的完整,那就不要把你們的心給任何人,甚至也不要給動物。將你的心以不值錢的小東西和無意義的瑣事細心包裹起來;避免任何承諾;把它穩妥地安放在箱子裡,或自私自利所製造的棺材中。但是在這個安全的、黑暗的、穩固的、密封的箱子中,它將會有所轉變。它將不會粉碎;但它將成為不可改變、不可探究、不可觸摸的。除了悲劇、或至少悲劇的風險之外,你們能選擇的唯一可能就是地獄永罰。在天國之外,你們唯一能完全免於所有愛的危險與艱辛的處所,就是地獄。」(4)
在我們慶祝聖體聖事的時候,我們憶起基督的血「為了你們也為了所有人」而傾流。就它最深層的意義,愛的奧秘同時是個人的,也是普遍的。如果我們的愛只是個人的,它就可能因受限而成為內傾,並使人窒息;如果那只對是全人類的一份模糊的愛,它就可能成為空泛與虛無。一對夫妻受到的誘惑可能是擁有雖然強烈,卻封閉與排他的愛;經常,唯一能讓他們避免毀壞的事情,就是第三者──孩子──的來到,孩子擴展了他們的愛。未婚者受到的誘惑可能是一份單純普遍的愛、模糊熱情地愛整個人類。在荒涼之屋(Bleack House)一書中裡,狄更斯(b)為我們記載潔利白(Jellyby)女士如何懷著一份「遠距式的博愛,因為她無法看到任何比非洲更近的事物」。她以一種概括的方式喜愛非洲,卻甚至沒有注意到她自己孩子的存在。
我們當中身為修道者的人不能躲在這樣遠觀式的博愛中。走近愛的奧秘,也意指我們愛人─有時是友誼,有時是深厚的情感。我們必須學習在自己修道者的身分中納入這些愛情。從前人們似乎經常為修道者提防「個別的友誼」。我們可敬的傑爾瓦.瑪竇(Gervase Mathew) (c)總是說他更害怕那些「個別的不滿」!
拜德‧傑瑞(Bède Jarret)於30年代是道明會在英國的省會長,他寫了一封精彩的信給一位年輕的本篤會士羽貝‧凡‧則勒(Hubert van Zeller),戰後這信因著他的靈修著作而出名。這位年輕的會士愛上了一個人,我們只知道她的縮寫是P。那是個嚴重的考驗,他害怕這是他修道聖召的尾聲;拜德卻認為這是開始。讓我慢慢為你們引述,這封信是在七十年前所寫成的,想到這一點,讓我們十分震驚。
「我很高興(您愛上了P),因為我認為您承受的總是道德上刻板的、狹隘的與某種不人性的誘惑。您一直傾向拒絕尊重物質,您擁有主的愛,但是您不曾真正的擁有降生成人的愛。事實上您害怕,您認為(我沒有證據,卻將所有的過失歸咎於您)如果您鬆懈了,您就會瓦解。您充滿了壓抑,這原本差一點會殺死您,殺死您的人性。您害怕生命,因為您要成為聖人,也因為您知道自己是位藝術家,您身上的藝術家在四處看見美;但在您渴望中的聖人說:『但這相當危險』,在您內的初學生說:『緊閉雙眼』。而Claude(他領洗的名字)原本差一點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如果P沒有進入您的生命,您原本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我認為P將拯救你的生命。我要因著P為您之所是,以及她為您所做事的獻一台感恩彌撒。您很久以前就需要P了。姑嬸們不是解決之道,她們好不過大腹便便的老邁省會長們。」(5)
我不是說我們應該全部奔向出口,好能找個人去愛!天主派遣給我們的愛情與友誼,屬於我們邁向祂──愛的滿全──的道路中的一部份。我們等待天主派遣的人、派遣的時刻與方法。但當他們到來時,我們就應該有勇氣如同耶穌在最後晚餐時所做的一樣,緊捉住這時機。
那麼,成為貞潔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我們這麼做時,我們就必須學習成為貞潔的人。所有的人,獨身者、已婚者、修道者,我們都被召叫成為貞潔者。「貞潔」這個詞在我們的時代並不十分流行,它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假正經的、冰冷的、疏遠的、半死不活的、了無生趣的。道明會士馬卡伯(Herbert McCabe)曾寫道「貞潔不展現愛,就只是真正貞潔的屍體。」(6)狗的屍體相似狗,我們甚至可能誤以為那是一隻安詳睡眠的狗,但那不是狗,它只是從前是狗。同樣地,一位不愛人的獨身者可能相似於一位貞潔者,但他已經死了。
那麼,「貞潔」究竟是什麼意思?貞潔首先不在於消除渴望,至少根據聖多瑪斯‧亞奎那的傳統是這樣。渴望與情緒包含了一些與「我們是誰」和「什麼對我們是必要的」有關的深層真理。若使它們窒息,只會讓我們在精神上被殺害,或者有一天會讓我們出軌。我們應該教育自己的渴望,使雙眼為它們真正的對象開啟,而遠離偏狹的樂趣。我們的渴望應具有更大的清晰度和深度。
聖多瑪斯寫了些容易令人誤解的東西,他說貞潔在於根據理智來生活(II, II, 151.1)。這似乎讓人感覺起來相當冷淡且只屬於思維的活動,好像貞潔完全在於精神的能力。但是,多瑪斯藉由理智,所要說的是活在現實世界中,「根據實際事物的真理」(7)。這是要說生活在真正的我之所是,以及我所愛的人真正之所是的現實中。情緒與渴望可能牽引我們活在想像之中,至於貞潔則讓我們回到現實,並看見事物本身的樣子。對修道者、或有時候對獨身者而言,可能產生的誘惑是躲在有害的幻覺中,認為我們是天上的天使,與性毫無關係。這雖然與貞潔有點兒相似,但卻是它的一種敗德。這讓我想起某位弟兄的故事:一天,他去修女會院中做彌撒,開門的修女看著他說:「啊!神父,是您!我還以為是個男人!」
我們很難想像比最後晚餐更為踏實的愛的慶祝。它一點也不羅曼蒂克:耶穌清楚地告訴門徒末日臨近了,他們中的一位出賣了祂,伯多祿將否認祂,而且其他人將逃走。此時一點也不是在義式小餐館裡美妙的燭光晚餐,那是個極為的實際態度。聖體的愛讓我們直接了當地面對愛的混亂、愛的失敗和它終極的勝利。
渴望能在何種幻覺中使我們掉入陷阱?我將之區分為二:第一個誘惑是以為另一個人就是全部、是我們所尋找的全部,他符合我們所憧憬的一切,這是一種著迷(obsession)。第二個誘惑是無法看見另一個人的人性,而將他縮減,成為滿足我們衝動的服務;這是慾情(concupiscence)。這些幻覺彼此之間並不像它們乍看之下那樣地不同;一者是另一者的反映。
對親密性的渴望
我假設我們都體驗過這些著迷的時刻:某人成為我們所有的渴望的對象,他代表著我們一直以來所渴望的一切,他是我們所有一切需要的回應。如果我們不與這人親密地結合,我們的生命便受到空虛的打擊,失去一切意義。我們在自身內發現了這「需要的深井」,我們所愛的人填滿了這口井。我們一整天都想著他,正如莎士比亞如此恰當表達的(8):「於是,願白天是我的四肢,晚上是我的精神,為了你,也為了我,找不到任何憩息。」
或者,稍微前衛一些,所愛之人的面容就像我們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當我們停止思考其他事情時,他就出現了。這像是監獄、奴役,但卻是我們不願意逃離的奴役狀態。我們將所愛的人神聖化、將他放在天主的地位,當然,我們所朝拜的是我們自己的創造物,是一種投射。也許所有的愛都會經歷這瘋狂著迷的實習階段。唯一的解藥是與這個人經年累月地一起生活,然後,發現他不是天主,而只是祂的孩子。當我們從這幻覺中獲得痊癒,且發現與我們面對面的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我們渴望的投射時,「愛」才開始。正如帕茲(Octavio Paz)所言(9):「愛向渴望揭示現實。」
我們在這一切中尋找什麼?是什麼引起著迷?我只能以我個人的名義談論,但是我會說在我偶發的感情紛亂的背後,一直是對親密性的渴望。渴望讓我和另一個人之間的界限消失,完全成為一體;渴望讓自己迷失在另一個人中,達到徹底純粹的共融。與其說這是性的激情,我認為這是大部份的人在尋找的親密性。如果要通過這些情感的危機,我們就必須要承認自己對親密性的需要。
我們建構的社會,四周圍繞著性結合的神話,好像它是一切親密性的頂極,是柔情與身體完全結合的時刻,造就了徹底的親密性和絕對的共融。許多人不認識這親密性,因為他們還沒結婚,或他們的婚姻不幸福,或因為他們是神父與修道者。我們可能在我們最深層的需要中,感受到自己被不公平地剝奪,這看起來很專橫!天主怎麼可以剝奪我滿足深層的渴望?
我認為所有的人類,已婚者或獨身者、修道者或在俗者,都應該學習適應他們所面臨的親密性的限制。完滿共融的夢想是一個神話,它促使某些修道者渴望結婚,而某些已婚者渴望與其他人結婚。確定的是,只有在我們接受一份親密關係的有限時,這親密才會是幸福的。我們可以設想已婚夫妻之間有著令人讚嘆的徹底親密關係,但在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這只是我們夢想的投射。瑞爾克(Rilke)理解到如果夫妻之間沒有承認對方以某種方式而言,始終是單獨的,那麼他們之間就無法有真實的親密關係。所有的人在自己週遭都保有一定的孤獨,這是無法消除的。「良好的婚姻是雙方在其中,都讓對方成為自己孤獨的守護者,並且對他給予這份信任、所可能表現出的最大信任(……)。一旦人明瞭並接受即使與最親近的人之間,都繼續存在著無限的距離,而且,如果他們能喜愛他們之間的距離,這距離讓雙方有可能在廣闊的天空背景中,看到完整的對方。」(10)便能發展肩並肩的美妙生命。
走近他人生命的中心
沒有人能完全滿足我們的渴望;這只有在天主內才能找到。羅溫.威廉姆(Rowan Williams)坎特伯里的總主教、已婚者,寫道:「當一個人意識到他無可救藥的渴望時,他便成為忠實的成人:在這樣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事會給任何人完滿無缺的身分。」(11)或者,讓我們引用文立光(Jean Vanier)的話:「孤獨屬於人的一部份,因為沒有任何事物能完全滿足人心的需要。」(12)
對已婚者而言,一旦他們接受成為對方孤獨的守護者,美妙的親密性便是可能的,瑞爾克(Rilke)如此說;而對我們當中還沒結婚或投承諾獨身奉獻的人,同樣可能發現與其他人之間深刻與美妙的親密性。親密(intimité)這個字來自拉丁文的intimare,意指:「與另一人內最深之處產生連繫」。因為我是修道者,我的貞潔願讓我有可能與他人產生無可置信的親密。因為我沒有秘密的行事曆,而且我的愛既不會成為貪婪的,也不會是佔有的,所以我可以十分接近他人生命的中心。
與著迷相反的陷阱,不在於將另一個人置於天主的地位,而是讓他成為單純的物體,某個可以滿足性需要的東西。欲情矇蔽我們的雙眼,讓我們看不見身為人的對方,看不見他的脆弱與優點。聖多瑪斯在論述貞潔時說道:獅子看到鹿時,看到的是一頓大餐;欲情讓我們成為獵人、捕食者,眼目所及皆是自己能吞食的東西。我們所要的,是一塊肉、是可吞食的東西。貞潔在於又再一次地活在真實世界中。貞潔開啟我們的眼睛,讓我們看到在我們面前的,的確是一個美麗的身體,但這身體是某個人。這身體不是一個客體,而是一個主體。我要再一次引用海德曼(Hederman)的話:「貞潔願阻止獵人的腳去做他們自然而然會做的事:對別人放置陷阱,以捕食者的身分接近他們。」(13)性濫用事件通常經常事先熟練精細的準備,這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人們可能以為慾情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性激情、一種放縱的性渴望。但是懂得這問題的聖奧斯定卻認為,慾情是統馭近人的渴望,更甚於性的樂趣。慾情屬於「libido dominandi」,這種駕馭的渴望要將我們轉變為天主。在與「性」相較之下,欲情與權力更有關聯。正如賽巴斯汀.摩爾所寫的(14),「欲情不是一種逃脫意志控制的性激情,而是一種取代天主旨意的性激情(……)。落在我們身上的工作,不是讓性激情屈服於意志,而是恢復它渴望的本性;這渴望的起源與目的是在天主內,藉著天主在耶穌基督內的生活、教導、十字架與復活中彰顯出來的恩寵,才能獲得自由。」
將自己視為天主的危險
為能超越慾情,第一個階段不是渴望的廢除,而是恢復它、解放它,重新發現與它有關的不是一個物體,而是一個人。有如此多無法與同儕經營成熟關係的神父或修道者,發生對未成年者性濫用的悲哀醜聞!他們只能在自己擁有能力與權威的地方尋找關係。他們需要始終是堅強不會受傷的。在最後晚餐中,耶穌拿起餠來,交給自己的門徒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而犧牲。」祂犧牲自己。與其制服對方,祂將自己交付給他們,讓他們做想做的事;而我們知道他們後來做了什麼。這就是愛的巨大脆弱。
欲情與著迷可能看起來相當不同,然而一方正是另一方的反映。在著迷中,我們將另一人視為天主;而在欲情中,我們將自己視為天主。在其中一個情況裡,我們讓自己變得完全無能,而在另一個情況,我們認為自己具有絕對的權力。羅溫.威廉姆寫道:「愛在利己主義與自我犧牲之間徘徊」(15)。它給我們強烈的自我感受,同時又讓我們在意識的境界中消失。也許欲情在利己主義佔上風時出現,而著迷在自我犧牲使人失去一切身分意識時產生。
因此貞潔在於活在現實世界中,看到對方本身的樣子,以及我自己本身的樣子。他們既不是神聖的,也不僅是一團血肉。我們兩位都是天主的孩子,都有一段過去。我們許下過誓願與承諾;對方也有一些諾言,也許是身為某人的搭檔或配偶。我們其他的人,神父或修道者,將自己獻給我們的修會和教區。好像就是在承受不同諾言的攫取與連繫之下,我們才能學習以開放的心與開啟的雙眼去愛。
這是困難的,因為我們活在網路的世代,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我們可能活在如同真實一般的想像世界裡。我們所身處於難以區分想像和真實的文化中。在資訊世界裡一切都是可能的;這是為什麼貞潔是困難的:因為它是要看見現實的努力。
那麼我們如何能回到現實呢?我將指出三個階段。我們必須學習睜開雙眼,並看清在我們眼前的人的容貌。我們有多少次真正看清人們真實的面貌?美國的道明會士布萊恩.皮爾斯(Brian Pierce)正在寫一本書,他比較十四世紀道明會神秘家大師艾克哈(Eckhart)和二十世紀佛教徒Thich Nhat Hanh的思想。對兩者而言,默觀生命的開始都在「當下」,佛教徒所謂的「意識」。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是在「此時」我生活,因此,是在「此時」能與天主相遇。我應該獲得寧靜,停止為過去和未來憂慮,現在是永恆開始的時刻。艾克哈問道:「『今天』是什麼?」他回答:「永恆。」
孤獨的藝術
在最後晚餐時,耶穌緊緊把握住了當下。與其操煩猶達斯所做的,或是士兵們節節逼近,祂活在當下,拿起餅來,擘開,交給祂的門徒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付出。」每一次的聖體聖事,都將我們沉浸在永恆的此刻中。是在此時,我能臨在於另一個人身旁,對他的臨在感到寧靜與安祥。我是如此地忙碌,四處奔波,想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以致我無法看見我眼前的面容,看到他的美好與傷痕、他的喜樂與痛苦。因此,貞潔允許我睜開雙眼!
接著,我可以學習孤獨的藝術。如果我一點也不能偶爾獨處,那麼,當我和別人在一起時也無法幸福。孤獨令我驚恐,於是我捉住別人,不是因為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而是為了解決我自己的問題。我將別人視為填滿我的空虛和我極度孤獨的方法。所以我無法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而與他們歡聚一堂。因此,當我們在另一人身旁時,就要真正地臨在,而在我們獨處時,就要學習喜愛孤獨。否則,當我們與他人同在時,就會緊緊抓住他,直到將他窒息!
最後,整個社會都懷著它的歷史而生存。我們的社會有流傳的歷史。這經常是一些羅曼蒂克的故事:一位男還與一位女孩相遇(或者有時候是一位男孩與另一位男孩相遇),他們鍾情於彼此,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是一個經常發生的美麗故事。但如果我們相信這是唯一可能發生的故事,我們生活中的可能性也未免太過侷限。我們的想像必須受到其他故事的滋養,告訴我們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愛人的方式。我們應在年輕人面前,鋪展廣闊的多樣性,告訴他們可能遇見愛和賦予愛意義的多種方式。聖人生平的重要性便在於此,它向我們呈現出身為已婚者或未婚者、修道者或在俗者,皆有許多英勇壯烈的生活方式。有一部自傳讓我非常感動:是曼德拉(Nelson Mandela)的自傳《The Long Road to Freedom》。此人因正義的緣故而奉獻一生,致力於讓南非的種族隔離失敗,但這也表示他自己卻無法擁有他曾經如此渴望、且在他長達多年的監獄歲月中繼續渴望的婚姻生活。
因此,朝向貞潔的第一步,就是回到現實。我要趕快提出其他兩者。
分享我們的愛
我非常簡潔地提一下第二點:打開我們的愛,使它不再是個讓人找到庇護的私人小世界。當耶穌拿起餠來擘開、讓人分食時,祂的愛被揭示了。在我們發現愛時,不應該為了個人的樂趣,把它保存在私人的小櫃子裡,好像將一瓶威士忌偷偷保存起來,好能獨自享用。我們應該將它對別人開啟,讓他們分享並從中獲益。我們必須與朋友分享我們的愛,也與我們所愛的人分享我們的朋友。透過這方式,一份個別的愛便成為普遍的了。
尤其,我們要能在所有的愛中為天主開啟空間,好讓祂能住下。在所有個別的愛中,都能活出愛本身的奧秘,也就是天主自身的奧秘。當我們深愛某人時,天主就已經臨在其中,只要我們懂得看見祂在那裡。我們與其認為自己的愛像在與天主競爭,就更要意識到這些愛已為祂保留了位置,好讓祂能搭起帳棚住下。正如傑瑞特(Bède Jarrett)對則勒(Hubert van Zeller)所言:「如果您認為唯一要做的事是縮回您的甲殼裡,那麼您將永遠不會看到天主是何等地可愛。您應該喜愛P,並且在P身上尋找天主(……)。珍惜您的友誼,以您的痛苦來做酬報,在您的彌撒紀念這事,並且希望在這事中出現第三者。艾瑞德(Ælred de Rievaulx)所著《L’Amitié spirituelle》的開場白(d)是:『我們在這裡,你和我,而我希望在我們之間,基督成為第三者。』」這不是相當美妙嗎?如果你們逃避愛,你們就永遠不會知道天主是多麼地可愛;但是如果你們不讓天主進入這份愛,而且不對祂表達敬意的話,你們也不會理解這份愛的奧秘。如果我們將對天主的愛與對人的愛二者分離,那麼,兩者都將充滿苦澀,並有害處,這就是「駕馭雙重生命」的意思。
第三個階段,也許是最困難的,就是我們的愛應該使人獲得自由。所有的愛,無論是已婚者或未婚者的,都應該使人自由。夫妻的愛應該開啟大片的自由空間,而對我們當中的神父或修道者更是如此。我們應該愛他們,使他們自由地去愛其他人,甚於愛我們自身。聖奧斯定稱主教為已婚者之友(amicus sponsi)。在英文中我們提到婚禮的男儐相(best man)。這「最好的男人」不試著吸引新娘的愛,甚至連女儐相的愛他也不嘗試吸引!他引導著另一位。
有一天,一位法國的道明會士將天主比為一位英國紳士,祂是如此地審慎,以至於他完全不願意強迫他所愛的人。他將頭探入門縫,好能確定他們的情感進行得一切順利,即使祂很樂意留下來,祂仍然消失了,好留他們獨處。C.S.路易士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說:「被愛總是少於愛人,這是神性的特色之一。」(16)天主總是愛人比被愛更多,這也可以是我們的聖召。正如歐丹所寫的:「如果一份對等的情感不能存在,那麼,願我愛得比較多。」(17)
這一點所預設的前提是,不要讓自己佔據他人生命的中心,或讓他人依賴我們。總是必須盡力帶給他們其他的支持、安慰,而使得我們對他們而言較不重要。意思是說,我們總是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的愛是否讓這個人更為堅強、更為獨立?或者讓他更為軟弱、更依賴我?
夠了!我應該停止,但還有最後一個反省。學習愛是一個危險的舉動,我們不知道這會帶我們去哪裡。我們將發現自己生命中的大動盪,我們肯定有時候會受傷。擁有鐵石心腸會比擁有血肉之心來得容易,但如此一來我們便如同死人一般;死了,我們就不能談論生活的天主。然而,如何活出這死亡與復活呢?
在每一次的聖體聖事中,我們紀念耶穌為了赦免罪過而傾流祂的血。這不是說祂必須安撫憤怒的天主;這甚至不只是要說,如果我們犯了過錯,只需要去辦告解和被赦免即可。雖然有這個意思,但還有更深的意思。這是要說:在我們為了成為活生生且去愛人的人而做的一切努力中,天主與我們同在。在失敗與慌亂的時刻,天主的恩寵與我們同在,好能幫助我們重新整頓自己。如同是復活主日那天,天主將聖週五轉變為祝福的一日,於是我們可以確信,自己為愛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結出豐碩的果實。所以我們沒有理由感到害怕!我們可以懷著信心與勇氣,投入迎向未知的冒險中。
──本文摘自天主教文獻期刊《la documentation catholique》2327號,2005年1月2日,第38~46頁。
(112ème homélie sur l’épître aux Colossiens ( 針對哥羅森人書的第十二篇講道)。
(a) Haynes是一家出版社,專門出版所有汽車品牌的使用手冊。
(2) Mark Patrick Hederman, Manikon Eros. Crazy Love (Doublin,2000), p. 66.
(3)Commentaire des sentences (格言集釋義) III, 25, 1, 1, 4m.
(4) Clive Staples Lewis,英國思想家與衛教者,1898-1963。The Four Loves (Londre,1960), p. 111.
(b) Charles Dickens,英國小說家,1812-1870。Black House一書由Sylvère Monod翻譯的法文本為La Maison d’Âpre-Vent。
(c) Anthony Gervase Mathew (1905-1976),道明會士,任牛津歷史學教授長達四十年,也是肯亞的考古學者。
(5) Letters of Bede Jarrett (Downside Abbey,1989),p. 180。
(6) Law, Love and Language, p. 22.
(7) Joseph Pieper, The Four Cardinal Virtues (Notre Dame University,1966), p. 156。
(8) Sonnet (十四行詩) XXVII.
(9) Octave Paz:墨西哥詩人(於199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14-1998。引自Hedermen的著作(同上),第87頁。
(10) Rainer Maria Rilke:德語詩人,1875-1926。引自Hedermen道明會士著作(見註釋二),第87頁。
(11) Lost Icons, p. 153.
(12) Accueillir notre humanité (迎接我們的人性), Presses de la Renaissance, 1999.
(13) 見Hedermen的著作(注釋2),第96頁。
(14) Sébastien Moore:當代英國本篤會士。取自Hedermen的著作(注釋2),第105頁。
(15) Lost Icons, p. 156.
(d) Ælred,位於英國北部Rievaulx的熙篤會院長 (1109-1167),著有眾多靈修作品。
(16) 見Lewis的著作(注釋4),第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