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
2001年11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上了兩堂課後,大老遠地趕搭計程車前往天主教耕莘醫院做乳房門診的小手術。
原本每月習慣性的自我觸摸檢查,因過於忙碌與心情調適不佳而疏忽了好一陣子。三月沐浴時忽然發現左側乳房上有個大小如大紅豆般的硬塊而心裡發慌,在經過檢查後得知是良性纖維瘤,寬心不少,但因怕開刀加上工作太忙,請假不易,就與醫生情商,可不可以省去這刀,醫生也認為無大礙而囑咐我半年要追蹤一次。從醫院出來,心裡一路不停地說著:「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謝謝祢了,謝謝,謝謝,謝謝……」
忙碌的生活繼續著,越活越來勁兒。學生越來越多,收入也就越來越好,還加入了直銷的行業,衝衝衝,生活中充滿了希望。自己開朗的心境與過去的鬱鬱寡歡相較,顯得一切都柳暗花明了。
過去的我過於執著,自我期許過高,卻又因無法成全而愁眉不展;也像個睜眼的瞎子,看不見周遭的種種美好。我將所有的挫敗皆歸咎於天主,祂說祂陪伴著我、揹著我,沙灘上的腳印是祂的、而不是我踽踽獨行留下的,既然如此,我怎麼還會敗?我怎麼不能擁有?
我在祂面前曾經多麼放肆地以為祂愛我就該按我想要的給我,甚至自以為是地以祂說過的話反將祂一軍:「你們因為我的名,無論向我求什麼,我必要踐行。」(若十四13)我多少次暴跳如雷、嘶聲力竭地稱耶穌為騙子!多少次我說不再信靠祂?我的驕矜讓我自大又自卑。我的心靈是這麼的孤獨、乾涸與饑渴啊!我努力找了也敲了,但為什麼耶穌不來開門?我的心中充滿了埋怨的瘴氣,我將自己關在一間沒有門把、無所謂上不上鎖的暗室內,自怨自艾。其實只要我願意,就能走出黑暗迎向光明;可是,我願意嗎?我有勇氣相信祂而推門出來嗎?
回首來時路,當時我真有如流連在地獄的門口,怨天尤人,不歡不喜,即使為堂區服務與奉獻也不十分心甘情願,而是為得天主的憐憫。殊不知,天主愛我並不是因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我是我。更何況「你們中間那有為父親的,兒子向他求餅,反而給他石頭呢?或是求魚,反將蛇給他呢?……」(路十一11~12)是啊!當我要的是蛇蠍,天主會因愛我而給我嗎?當我求的是石頭,天主會不顧我的死活而丟塊石頭砸我嗎?不會的,祂是我的阿爸,只要時候到了,祂就會給我最好的,我需要的只是懷著希望信靠祂。終於,我似乎有點茅塞頓開,比較懂得所謂的「時候到時」,是祂認為的適當時機,而不是我計畫的時間;我比較懂得所謂的「交託」,是把我的手放在祂的大手中任祂帶領,而不是我拽著祂的大手往我認定的方向去。
如此跌跌撞撞、周而復始了歲歲年年!終於抱著姑且一信的心態,推開了那扇橫在耶穌與我之間的門,就在我踏出門時,赫然發現原來祂一直站在門外聲聲呼喚著我、等著我。有一次在聖家堂同禱會的讀經分享,主持人建議我們讀訓道篇第五章,而我的經本卻奇妙地兩度隨風往前吹到第三章:「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治療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訓三1~8),讓我更深的體會到天主對我的計畫也是有定時的,我要全心信靠祂。我祈求聖神的引領,因為我真不知該如何為自己祈求才對,「而聖神卻親自以無可言喻的嘆息代我們轉求」(羅八26)。
生活變得輕省、喜悅與平安。我從心底慶幸儘管我曾如此驕傲自大、無能為力、軟弱不堪;我曾在祂面前百般放肆,但是祂,我的天主,並沒有離棄我;而我,何其幸運,也沒有離祂太遠。是祂,我的天主,在我還矜持於如臭糞坑中的自我時,耐心等著我、陪著我;是祂的不捨不棄讓我有破繭而出的機會,是祂讓我活得喜樂!我踰越了,心中有著不可言喻的感激。
生活依然忙碌與平淡,但卻喜不自勝,充滿希望,彷彿事事順心,否極泰來。胸部的追蹤當然沒有按時,但自覺那塊硬如石的良性瘤好像突然在幾天內拼命地長大了。心想這樣不行,於是決定回診去看個究竟。醫生原建議我做穿刺檢查,但經過一番討論後決定開刀取出再化驗。就在那個星期一的上午,我彷彿頓時從喜樂的雲端墜入黑暗。原本笑容滿面的醫生在縱面切開那硬如石、白如繭的纖維瘤後,收起了笑容告訴我情況不太好,要我有心理準備,並將它以急件送往化驗室,並將在周二晚上通知我結果。我不敢面對而自我安慰:「天啊!不可能,因為我的生命才開始呢!」
11月20日晚上七時左右,電話響起!
「喂!我是蔣主任,我正在化驗室看妳的報告。」
「怎麼樣?」
「不好,是惡性的。」
「怎麼會!怎麼會!那怎麼辦?」
「這種情況是越早開刀越好,通常有兩種方式,一是切除整個乳房,一是局部切除。其實臨床報告顯示整個切除與局部切除的結果是一樣的。如果可以,妳星期三下午住院,星期四早上八點開刀。」
「也只有這樣了!」
掛上電話,我痛哭失聲:「天主,我還年輕,還有願望未完成,我不能就這樣走了,祢要幫我。」這錐心泣血的淚水不是反抗抱怨的苦,而是無助、信靠的吶喊。我在臥房抱頭無聲地哭夠了,發現媽媽已在客廳望著牆上的十字架哭過,我相信我們的祈禱意向是相同的。依悉記得媽媽曾提到我們還小的時候,爸爸幾度因氣喘獨自住院,有一次爸爸臨去醫院前,氣喘吁吁地跟媽媽說:「如果萬一我一口氣上不來,妳哭夠了就要擦乾眼淚上課去,把孩子好好地帶大。」所以我跟媽媽說:「媽,我們擦乾眼淚,面對現實,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萬一我真過不來……,妳好好的……。」淚眼已模糊,說不下去了。媽媽還有兩兒一女,我不擔心她,只是不捨,而媽媽更是不捨這個女兒。
在決定住院後,緊急告假,將工作暫時移交。同事的關心不在話下,卻也造成我的困擾,我懷疑決定立即開刀是否正確?是不是應該到其他大醫院再次檢查以茲確定?彷彿我就要走進死亡的幽谷,一去不回了,我是多麼的無助啊!有誰能改變這事實?有誰能為我判讀當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原本不論好壞我已養成凡事感謝天主的習慣,而此時此刻面對生命的凋盡,謝謝二字,我已說不出口,但是除了天主,我還能依靠誰呢?。
2001年11月21日的下午在媽媽堅持陪伴下,由弟弟送我們到醫院,辦好了住院手續,雖然毫無胃口,但主任交代要吃點東西,因為晚上八時後不得進食,甚至不能喝水。為了怕近八十歲的老媽媽擔心,我勉為其難地到醫院的餐廳去,納悶的是我看鏡中的自己與周圍的人都是黑的,正如我當時的心境,沒有希望,這情況讓我的心更加發顫、驚恐。飯前禱時,我的思緒快速地穿梭在過去生活中與天主交流的種種,以及一幕幕神視所帶來的喜悅,我打心底不認為這就是我的終點,啊!天主!天主!當我這麼想時,遙遠的前方有個極小的、像漆黑隧道出口的光點吸引了我,當我注視那光點時,光由點而面地剎時向我飛灑而來,我在光中了,我的心暖了起來。這念頭將我帶入了光明之中。
之後,我去探望住在我斜對面病房的牧育才神父,一碰上他悲憫慈祥的眼神,我的眼淚便不聽使喚唰唰地滑了下來。神父說「不要怕,有耶穌,你要信靠祂嘛!」這為當時的我可是好大的安慰啊!神父告訴我隔天11月22日是美國的感恩節,邀我參加一早六點的彌撒,我當然要,因為我要領聖體,但醫生不能進食的交代,言猶在耳,我只能神領聖體。在醫院五樓小聖堂的彌撒中,我將耕莘是不是正確的醫院、蔣台舟主任是不是適當醫生的不安交在天主的手中!頓時,我的疑慮消失了,尤其在我很肯定地說我相信蔣主任就是天主為我揀選的、最適合的醫生後,我的心踏實了,我和耶穌合一了。後來更證實蔣主任不僅刀功一流,還親切地如兄長。
我也告訴耶穌我多麼渴望在開刀前能領受祂,但限於事實,我只能心懷歉意地神領了。耶穌聽見了,祂聽見了我的祈禱,因為當神父舉揚聖體聖血時,我奇妙地看見了異像。在人人低頭默禱而我眼巴巴地仰望著、渴望那能扶持我的耶穌的體與血時,我以睜著的肉眼清清楚楚、真真實實地看見了不是原來直徑約5公分大小的白色聖體,而是直徑約35公分、金黃色實心實體的、散發著光芒的聖體。當時立即的反應以為那光體是清晨陽光透過窗子反射而來的,但不然,因我回望身後,窗戶緊閉,窗簾低垂。接著舉揚聖血時,我看見盛聖血的聖爵上方有一隻展翅的、象徵聖神的鴿子,而且在其羽翼之下,還有幾隻小鴿,後來發現其貌狀似聖堂中托著聖體櫃的那群鴿子。我就這樣神領了耶穌的體和血,而且深知天主啟示我的異像,是要我信祂與我同在,正如耶穌要多默探他的肋膀一樣,不要不信,要相信。我的心波濤洶湧嗎?不,我心如止水,謐靜、無聲,兩兩相望,一切皆在不言中。
這次的經驗讓我更加深信無論將來的路多麼難走、後續的治療多麼痛苦,我不再害怕,因為我有天主同在,在病苦的「絕望中仍懷著希望而相信了」(羅四18)。儘管天主在在向我啟示,我畢竟是軟弱的、是株受傷的蘆葦,手術後我由哭泣中清醒,哭什麼?我傷心:「啊!我得了癌症!」手術前,我正經八百若無其事,還能以此幽默一番,手術後我接受了這事實,我依醫師的處方照鈷六十與化療。每次化療後的三、四天內,我真正體驗到時間一分一秒在我的生命中如蝸牛般慢慢地爬過,那種難熬、那種吐到喉嚨出血、喉嚨就要跟著吐出來了的苦,沒有經驗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我不知道除了一手拿著本篤會的十字聖架、一手緊握著玫瑰念珠、口中喃喃誦念著玫瑰經、慈悲串經與聲聲低喚耶穌的名以外,我還能做什麼?
我熬過鈷六十與兩次化療,期待完成所有的治療,盼望時間在完成所有的治療中飛逝而過,好能重新展開新的生命。我感謝親友的關心與照顧,尤其是老媽媽的無微不至;媽媽的兩雙兒女,除我以外都成雙成對、有兒有女,媽媽和我本也相依為命,現在更是如此了。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媽媽因天雨路滑,不小心跌了一跤。媽媽除了骨質疏鬆外,身體一直很硬朗,但這一摔造成右手肘骨折。「啊!我的天主!我正需要媽媽照顧啊!祢在我自顧不暇之際,來這麼一招,要我如何是好?為什麼?」
我無言以對,有點憤怒,有點無奈,不論這磨難是來自於祂的調教,還是我的命定,我都默默承受了,因為我相信耶穌陪著我,因為我相信「磨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望德,望德不叫人蒙羞。因為天主的愛藉著所賜予我們的聖神,已傾注在我們心中了。」(羅五3~5)只是我何德何能?雖然我不敢說我因聖神的德能「連在磨難中也歡躍」,但我心我靈確實有著難以言喻的委順與平和。
媽媽手肘開刀、拆線、復健等也讓我暫時忘了自己的苦,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調理自己、照顧媽媽,我過來了,再度踰越了,我重生了。四年半來,我越來越健康,越來越懂得愛自己。無論我還有多少歲月,我的生命是豐富的、紮實的。我將緊緊拉著耶穌的衣角,永不鬆手。是祂,牽著我的手走過死亡的幽谷;是祂,時時與我同在。倘若未曾經過這番寒徹骨,我如何能與耶穌更親近?如何更清楚地知道天主視我如珍寶?而今我時時求天主賜我恩寵,別讓我犯大罪而永遠離開祂!
「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實在一無所缺。
他使我臥在青綠的草場,
又領我走近幽靜的水旁,
還使我的心靈得到舒暢。
他為了自己名號的原由,
領我踏上了正義的坦途。
縱使我應走過陰森的幽谷,
我不怕兇險,因你與我同在。」(詠廿三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