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負笈羅馬期間,每當我佇足在母校聖安瑟莫禮儀學院門庭前,眺望整個羅馬城時,我總會想到荷蘭籍的靈修大師盧雲神父在他的《羅馬城的小丑戲》一書,對這座充滿著美與傳說的古老城市所作的喟嘆。他形容在這座由形形色色的房屋、人群、街道、汽車組成,並且充滿了美麗與傳說的城市裡,卻有羅馬的圓屋頂把那屬於神聖的地方點綴出來。這些羅馬的教堂就像美麗相框框出來的空間一般,在人類的歷史洪流中,向人們見證我們人生命核心的那一位。
不只羅馬的千百年教堂數說著意義,任何一座教堂也都有獨特的歷史、內涵、外觀與氣氛,但是呈現基督信徒生命的意義卻是有志一同。定居多倫多的南非作家Margaret Visser在她討論有關教堂的時間、空間與奧秘的著作《Geometry of Love》(中文譯名《牆外的聖女雅尼》)中,她如此說:「教堂是為了和上教堂的人溝通;教堂不是練習美學距離、不顧內涵而純粹欣賞形式的地方,它想要說話,不聽聽教堂說話是一種野蠻的漫不經心,好比欣賞一件樂器卻不在意音樂。」大哉斯言!
2004年,我旅行袋裡攜著這本書,走訪羅馬聖女雅尼聖殿,而正當我沉浸在這座枝葉繁茂的信仰花園中,聽著教堂的無聲之聲,並一派從容、暢快地讓過往流動無痕的生命,日升月落,一一喚醒浮現時,一群說著中文的年輕人哄然而入,完全無視於教堂裡正在祈禱的人群。他們個個拿著照相機,如入無人之境,在教授的解說及眾人的喧囂聲中一陣猛按狂拍。原來這是來自台灣某大學建築系的學生們,因久仰雅尼教堂的建築形式,於是趁暑假期間由教授帶領前來參觀。
我在想,這些學生真的很可惜,他們大老遠地來一趟,卻只是用相機帶走了這座教堂的形式,而沒有聽出這座教堂所吟唱的生命之歌。我又在想,如果我是建築系老師的話,我會叮嚀學生們先學會讓建築對我們說話,而不要急著對它品頭論足,否則將錯失最重要的生命功課。因為教堂所要說的話也不只是客觀地告訴你這座建築多麼美麗,如果用心聆聽,我們聽得到我們的生命故事正在這裡發生,我們也會看到我們的生命旅程正在這裡邁步向前。而就在這不斷邁向「我們人生命核心的那一位」的旅途中,迷途、尋回、拯救的故事透過教堂空間的裝彩飾畫,盡情地向我們訴說愛的生命故事。
每當一扇教堂的門為我打開時,我總喜歡在門口佇足半晌,從入口處看向祭台。這是一條始於一扇門,並經過被稱為「船舶」(nave)的中廊,而來到祭台的一條道路。我第一次正式走這條道路是我受洗的那一天,至此而後,我開始了我個人信仰生命的朝聖之旅,這條道路將不斷地帶領我向天主邁進。教堂就是以這空間來表現時間,表現我的信仰團體在時間流裡的生命,也表現我個人一生的生命。
羅馬的教堂是如此多重情貌,而我們在台灣的許多教堂也是如此風采千秋。我曾經拜訪過幾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教堂,其中之一是建於一九六二年,由曾獲普立茲建築大獎的德籍建築師波姆(G. Bohm)所興工建屋的台南後壁鄉菁寮聖十字架天主堂。
這座教堂簡潔地以當地形式去詮釋基督信仰,將具有本土色彩的門窗家具融合在西方宗教建築中的錐形尖塔間,彼此細針密縫,錦繡出一片美麗的敬拜空間。這空間設計得流動開放,很自然地將朝聖者的腳步引向那由四座角錐尖頂造型所構成的鐘樓、聖洗堂、聖殿和聖體宮,而一步步向我們顯出生命的萬象原質、浮塵實義。
是的,教堂建築應該是一座充滿意義,並且與我們的生命有關的建築物,它總向那些準備好回應其話語的人,毫不保留地展示自己。不過,雖然經典有之,但我們看到的更多教堂建築卻是平淡無奇,缺乏澄明證悟的信仰語言,來啟發我們以悟窺死,以證窺生,並與基督一起逾越生死。亦或是雖擁有經典建築,但許多本堂神父卻是任它獨語,而不知如何去回應教堂的設計。要麼任設備棄之不用或應用不當,要麼就是隨意在原本的空間設計之外,不經任何諮詢就隨性起構搭建額外的「違建」。這些情況正映現了台灣教會禮儀空間藝術的困境。
面對如此迷津,除了司鐸和教友們需要更多的禮儀教育之外,還亟需每個教區建立一套教堂的建築制度。因為禮儀空間具有人間、教會及天國三個幅度,因此需要由各方面的專才和使用這禮儀空間的人通力合作。因其人間的幅度,所以需要建築師、測量師、結構工程師、燈光設計師及音響工程師等;就其教會,即在地若天的禮儀幅度,需要禮儀學者、堂區神父、信友們,特別是負有禮儀職務的人,同時也需要藝術家在聖藝的應用、陳設、裝飾、設計和安排上作出貢獻。而這個禮儀空間建築小組不僅為教堂的建築提供計畫,也為教堂的改動提供諮詢。
走筆至此,一念迴光,有一首歌詠禮儀空間的詩歌浮現心頭,特錄於下,作為結語:
從亙古傳來的話語,猶如殞落的星辰所激盪出的火花,
像種子一般灑向我們,
激發出我們夢想和驚奇的苗芽。
在這相遇的地方我們回憶和述說,
此刻,我們也再度聆聽:
聽那天主令我們得自由的愛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