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永達
耶穌心中的吶喊
每當默想耶穌基督的苦難史,或讀到有關基督苦難的經文時,尤其是在四旬期,總會想起某一次聽到神父對這主題所說的一句宣道勸勉:「…今天我們仍繼續把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
其實,不只如此,我偶而也會想到,在十幾年前,逛淡水老街的一家骨董小店時,看到一面掛了一些舊苦像的牆壁上,店家在其中一個具有特殊造型的苦像旁,貼了這麼一張小標語,寫著:「父呀!祢還要讓我掛多久?」這雖是店家吸引顧客的一句廣告噱頭語,但今天卻也成了我們反思教會牧靈、福傳與神學工作的一面鏡子。
教會在施行宣講的工作上,牧靈、福傳與神學,三者是一體的。然而在實現次序上,有二個基本方向:
首先,是先內(牧靈)、後外(福傳),二者互有因果關係;
其次,是先有實踐體驗,而後進入到反思、並建構穩健而可靠神學的理論,然後再回過頭來指導、並調整牧靈與福傳的工作。
如此周而復始,讓教會的生活與使命,既能符合基督的精神,並且可以歷久彌新。
誰綁住了耶穌?
就台灣教會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的發展來看,第一個基本方向,大致上沒有問題。台灣整個教會團體,在牧靈與福傳的工作上,非常盡心盡力,但問題是,何以教友人數卻逐年遞減,甚至低到了如內政部統計的,不到二十萬人。問題也許是出在第二個方向上:實踐與理論的調和。
前幾日參加輔大神學院的教務會議。中途休息時,與一位負責神學院福傳組的老師,聊到了台北教區舉辦的「轉角遇到愛」慕道課程。他指出第一期的效果不錯,但第二期則未如預期。基本上,「轉角遇到愛」慕道課程的講師,幾乎都是社會菁英學者,知名度高,吸引力強。所以這可說是高層次的福傳,因此可能無法吸引或觸動多數中下階層的人。
再看看耶穌三年的宣講活動,祂優先選擇的是弱勢族群,並以貧窮的方式,獲得他們的認同;這也許才是當下我們台灣教會,該真正面對、並嘗試作適度調整的問題所在。
教會福傳的使命是宣講耶穌基督,而毫無疑問地,聖經是耶穌生命與精神最好呈現之場所,於是我們一直專心在聖經的字面裡,尋找並宣講耶穌的真相。
但我們是否也曾想過,聖經只是一個窺探耶穌奧秘的路徑,並不能涵蓋或規範耶穌生命的全貌;並且聖經既然只是一個入徑,進入之後,每個人所體會的耶穌,必然就有不同的面貌。
因此,通常來說,菁英分子所認識的耶穌,大概比較適合傳給其他的菁英分子;但弱勢族群,則需要能與他們認同的另一類人,也即是邊緣人。 復活的耶穌可能也很期待,希望隨著教會團體離開耶路撒冷,進入外邦人的領域之後,也能改變自己,嘗試以另一種新而豐富的面貌,呈現在外邦人群中,與當地人民的生命相容,而不再仍是一個外國人。
其實,初期教會團體,的確實現了耶穌的期望,使教會超越猶太人的面貌,而成為大公教會。只是不久之後,勇於改變的力量沉寂了。
直到今天,很多時候我們卻還把耶穌綁在聖經之中,這等於是我們還繼續以另外一種形式,把耶穌掛在十字架上,忘了祂在二千年前,已走過原始十字架的苦難,進入新生命的模式,願意隨時、並隨著時空,作另一次的改變與降生,以人們熟悉的方式,帶給人天國的生命。
耶穌基督是那麼地期待我們,能把祂從十字架上卸下,因而一直在呼喊。而這同樣殘酷的現象,其實也同時發生在天主三位一體的生命中。
天主是永恆不變?或不斷自我改變?
耶穌是天主愛的啟示者。在祂的生命與事件中,我們看到了天主進入人間,與人完全認同,也真正體驗到天主的愛。天主的愛是永恆不變的,但天主對人永恆之愛的實現方式,卻永遠在改變,甚至到了自我否定的程度。
天主的第一次自我改變,是在創造的時刻。天主的生命原是自我圓滿而無限的,所以在祂生命內,絕對沒有虛無或空間存在,否則就不屬絕對的完美與無限。因此,在此絕對而無限圓滿的生命狀態下,讓人很難想像會有一個處所或領域,是能在天主生命之外而獨立存在,甚至連虛無也不可能。
但因著愛,天主為了讓人和宇宙存在,祂必須要在無限的自我生命領域中,自我設限,並空出一塊不屬於祂生命的領域,好讓受造物能在祂的生命中存在,並深情地被祂的愛所擁抱。這難道不是一個奧秘?且深奧到讓我們無法想像。
還有更難以想像的是,何以天主可以為了讓人享有自由的空間,而容許罪惡在祂生命的領域中與自己並存?這難道不是天主自我生命的改變?甚至是祂自我生命的否定?而這樣的自我否定,不都是為了愛祂所創造的一切。
我們在聖經中也可以看到,天主與耶穌基督為了愛,不斷地作自我改變。當亞當犯罪後,天主竟然放下身段,決定進入人類的歷史,親自與人交往,並一直耐心地陪伴以色人子民,希望他們能成為萬民的救恩媒介。
其中亞巴郎更曾經為了索多瑪城人民的生存,與天主討價還價,從五十個義人減到十個義人,這等於是要求天主退讓了五分之四,甚至是在逼退天主。最後天主還是接受了。在後來的歷史中,以色列子民仍不斷地折磨天主,而祂也還是忍了下來。
天主在救援工程中,所作最大的自我改變,即是降生事件。以耶穌基督作為神性生命的無限幅度,竟然拋棄至高神聖位置,取了有限而軟弱的身軀,進入人間。最後甚至為了彰顯天主對人完全的愛,而願意接受十字架上的苦刑,但天父也無奈地接受了。這難道不是自取其辱!
看過了天主臨在人類歷史中的路程,我們不禁會驚訝:為了愛人,天主竟如此改變自己,並讓自己成為一位卑微趨附的神,真是不可思議,也讓人更加感動與崇拜。
耶穌在福傳工作中的自我改變
耶穌不只啟示天主的愛。祂也清楚地說:「我的食物是承行天主的旨意。」意思是,除了啟示我們天主生命的本質-愛-之外,祂更認同、與取法天主與人談話的方式—屈尊就卑,以實現天主想作的。
如果天主為了人的緣故,不斷地調整或改變自己的態度;耶穌在宣講工作中,也必然會有類似的自我調整的舉動。
事實上,在耶穌開始福傳工作時,祂尚未想到要把天國的喜訊傳給外邦人。最初耶穌對天主的認識,是跟舊約時代一樣,天主是以色列的天主。福音中清楚地記載,當祂第一次派遣門徒出外傳教時說:「外邦人的路,你們不要走,撒瑪黎雅人的城不要進,你們寧可往以色列家迷失的羊那裡去。」(瑪十5~6);祂也曾經拒絕客納罕婦人為女兒求醫治,並對她說:「拿兒女的餅扔給小狗,是不對的。」(谷七27;瑪十五26)
耶穌初期的福傳態度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末世時刻即將臨到,同時天國正要來臨之際,天主的國必是以猶太子民為優先。然而,也因為客納罕婦人的真誠,而讓耶穌動心,改變原初對天國的認識。原來天國或天主也是為外邦人,他們也是天主所召喚的。
如果我們再細看耶穌的言行,會發現耶穌是一個勇於突破窠臼的人。祂尊重並肯定梅瑟法律,但卻嚴厲批評當時那些只為遵行法律,而不知民間疾苦的掌權者。祂讓人知道法律應有的地位:「法律是為人,不是人為法律。」祂直接挑戰傳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正義觀,而要求基督徒要愛仇人,並為仇人祈禱。
總之,在天主國的面前,世上所有的一切變成是次要的。於是,生活的價值秩序非常清楚,只要能彰顯天主生命或天國,生活的形式或媒介可以有彈性,這些都只是工具,不應該成為目的。
本地化神學工作的基本態度—屈尊就卑與自我改變
我們可以藉著上述的內容,進一步來反思神學本地化的態度。
神學工作的宗旨,是在每一個時代,以當代和當地的語言,詮釋天主從過去到現今,在歷史中對人所彰顯的愛;此神聖至愛的最高峰,在耶穌基督身上清楚呈現。
然而,整個啟示的重點,不只是啟示的內涵,即天主對人說了甚麼或做了甚麼;更也包含啟示天主救援的行動本身,也就是天主在實現救恩時,所採取的心態與具體方式,那就是:屈尊就卑、自我調整、甚至自我否定。
作神學的思考,基本條件是,要心存對天主的真誠信仰與信任,與教會生命結合,並尊重教會的傳統。在此條件下所作的神學思考,可以有很大的自由伸展空間,因為可以採用不同的表達模式。法國神學家Y. Congar說的好,他在作神學思考時,結論也許有不正確,但對神學問題的探討與信仰的熱誠卻很真實。
的確,神學思考本來就沒有對與錯,只有精確與不精確、或好與不好的問題。但只要有真誠的信仰,沒有人會故意要扭曲聖經或教會的傳統信仰。剛開始也許掌握得不是很精確完整,但卻是朝向精確目標的開始。
天主的生命是動態的,但人的思考有時空的限制,所以天主必須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方式,跟當代的人交談,沒有一個人間的語言或思想範疇,可以作為詮釋天主啟示的規範模式。天主或耶穌基督大概也不喜歡看到這種現象出現,因為這等於限制天主生命的豐富性與活力。
相反的,天主可能在耶穌的啟示之後,早已再度轉換了自己存在的模式,隱身在各地的宗教文化中,尤其是在那些窮人中,且正期望著那些負有責任保管或詮釋啟示奧秘的基督徒,能取法祂與耶穌基督,以自我空虛及謙卑的態度,走入當地的文化、宗教、政治、經濟等脈絡中,用當地人懂得的話語,與人交談,和他們共同指出新的天主與耶穌的面貌。
正值台灣慶祝建國百年之際,本地教會應當趁此時機,為台灣教會的未來規劃一些不一樣的面貌。在本地神學的建設上,期待有此能力者,跟天主與耶穌基督一樣,走出自我的生命領域,面對本地的文化生命,不斷自我調整,以展現出福音的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