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沁採訪
妻:一時之間,複雜的思緒充滿了我的腦中,不知該從何說起……
86年媽媽脊椎開刀,因行動不便而長期在家中休養,漸漸與人疏離;媽媽素來不易抒發心情,再加上我們家人的疏忽,她的生理問題便轉至心理方面浮現,產生了「憂鬱症」。媽媽一開始的徵兆是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動作:拿起一個奶粉罐,又將它放下,即便已經汗流夾背、全身虛脫,也無法停止;也會一個晚上去廁所2~30次。爸爸個性急,媽媽動作慢,所以爸爸會以命令的方式,希望媽媽停止重複的動作;但這並沒有用的,因為媽媽在當下根本聽不到他的話。
在察覺媽媽生病之前,我剛好有大約一年的時間與一位輔導老師作定期諮商。因著媽媽的情況,輔導諮商的焦點便從我自己轉移到媽媽身上。老師先幫助我將情緒穩定下來,再教導我如何面對媽媽的情況。我試著用溫和的態度詢問媽媽發生何事,如果她可以說出原因,我就靜靜地聽,或是用肢體擁抱,試著讓她把焦點從不停重複的動作中轉移出來;這需要時間慢慢尋找方法,但其實並不容易。我後來漸漸明白,媽媽不正常的行為,來自於無法入睡而產生的深度焦慮,這也使得她懷疑每一件可能導致她失眠的物品或事件。我開始害怕回家、害怕看見她再度出現同樣的情況。
一段時間之後,輔導老師建議我帶媽媽就醫,他主張首先要解決媽媽的睡眠問題,然後再追查失眠的原因。父親帶著媽媽到各大醫院求診,服用各種不同的藥物,但仍然無法解決她嚴重的失眠問題。這時我意識到藥物雖然重要,但是也需要去照顧她的心情;於是我以更多的耐心和時間來面對她,並帶她上教堂。
因為情況沒有改善,輔導老師便建議要讓媽媽住院,由家人輪流去探視她,這對我是很大的衝擊。當醫生以藥物方式控制她的睡眠情況後,便開始作問卷調查試圖找出病因,詢問的對象也包括我們家屬在內。幼年時算命先生以為媽媽活不過50歲(她那時剛好年屆50)、更年期荷爾蒙失調,以及外婆去世使她內心失去依靠,均成為她發病的原因。
媽媽出院後每天威脅要去自殺,於是我們家人每天輪流看守她。一段時間之後,她漸漸有回到幼年心理行為的傾向,情況也就慢慢平穩下來。我所作的是如同一位母親一樣,去擁抱她、安撫她,這是我從神恩祈禱中所學習到的方法。通常在晚上11點~凌晨1點之間媽媽發病,頻率是每隔1~2天;她的情緒會出現大起大落,這為她是一種抒發。除我以外,其他的家人無法處理這樣的情況,因此這為我是格外地疲累。
我當時的男友,也是我現在的先生成了我抒發情緒的管道;每一次媽媽發作之後,我就會打電話給他,向他傾吐我所有的情緒。他很好,只是簡單地聆聽,不給很多的建議,且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定會變好。對我而言,似乎在所有一切都呈現負面指向時,這裡有一股正面的力量!這一份陪伴為我是很重要的。
近兩年媽媽轉入耕莘醫院的日間照護中心,讓她可以有簡單的人際互動(她並沒有能力參與一般團體)、玩遊戲、打零工賺一點零用錢,同時也有醫生及護士前來慰問;這些都讓她最近一次開刀後的情況恢復得比較快,心情也比較好。回到教堂透過彌撒、祈禱對她的心情也有積極的幫助;一旦睡眠的問題改善時,強迫症現象也就消失了。
夫:面對這樣的情況,我一開始也很不適應,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強烈的負面情緒。身為陪伴者,我想「無為」是最好的方式。一般說來,男性比較傾向採取主動解決問題的方式,但我在幾次衝突中慢慢體會出「無用之為大用」的道理。不論是憂鬱患者或家屬,他們對於旁人的一舉一動均十分敏感,特別是女性;如果明白這一點,或許就可以比較容易去彼此體諒和包容。面對身邊病患的家屬因承受壓力而情緒爆發時,也不一定要將責任歸咎於自己身上、硬鑽牛角尖;只要不要太介意,自然就可以大事化小。
陪伴者可以站在客觀的立場,以第三者的角度來提供資源協助,適時提醒病患家屬需要休息,也當家屬在情緒上太過投入時,建議適時抽身,以便有喘息的空間。陪伴者也需要多運用一點幽默感,逗家屬笑一笑,這是減輕壓力的好方法!
妻:一開始我也想過去參加憂鬱症家屬的團體,但實在分身乏術,幸賴有輔導老師的協助、與醫生及社工一同溝通討論,這些為我在當下都是很好的幫助。至於幫助我直接面對媽媽的,則是祈禱;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所能做的只是祈禱,甚至有幾次,因太過疲累,而在祈禱中入睡。
我曾因為照顧媽媽而導致心力交瘁,這經驗提醒我,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會讓我自己也葬身其中。所以,一旦外子提醒我要讓自己離開、喘息一下的時候,我會照作。慢慢地我的想法也轉變為「放手讓天主去做」,這樣一來,有時自己是在情況當中,有時自己是觀察者;當自己是在觀察的狀態時,也是一種休息。這是一項學習、學習放手讓天主去工作;一旦我放手,天主會進來以祂特殊的方式工作。天主在這過程當中幫助我和媽媽找到「信賴」,為憂鬱症患者和陪伴者而言,這都是一份在信仰上的學習。
夫:在與我太太的家人直接見面之前,我以為自己已經了解憂鬱症是什麼、所要面對的困難是什麼,但在有了實際的接觸之後,我才真正體會到箇中滋味。我們在台灣對憂鬱症這一名詞是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能接受,但是對於要如何去面對、以及協助的資源仍是有待加強。
妻:在我個人的經驗中,我相信神恩復興運動及心靈治癒,對於憂鬱症病患會有幫助。這方面並非一蹴即成,家屬需要有耐心慢慢配合、從旁幫忙。同時,在聖經中記載,癩病人在痊癒之後,應去給司祭檢驗(參肋十三,路十七11~19),所以我認為,聖神祈禱和醫療照護兩者不可偏廢,憂鬱症患者千萬不可以任意停藥。在醫院中,我看見某些病患數度進出醫院,復發的原因就是擅自停藥;一定要有醫師的指示,才可以慢慢減藥,否則是相當危險的。
夫:人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容易對天主有錯誤的期待;加上病患及家屬容易心急,一旦所祈求的(如:健康)未如預期般獲得應允,就更加努力祈求;如此一來,有可能造成在失落感當中的惡性循環,而歸咎自己,不但使心情低落,也可能使心靈受創、影響信仰態度。家屬及陪伴者需要知道及承認有一些事情是我們很難理解的,因此也不要讓自己鑽在「病因」的死胡同中,走不出來。
夫:耕莘醫院日間照護中心團體式的照護,不僅可以拓展患者的人際關係,也可以讓家屬有喘息的機會;憂鬱症家屬的團體,可以讓家屬有分享抒壓、學習彼此經驗的機會,這些都是很好幫助。不過要得知家屬團體的訊息,好像目前並不容易,希望這方面可以有所改善。
妻:有些家屬以為參與這樣的家屬團體沒有價值,只要和醫院配合就足夠了;事實上,許多很不錯的經驗是在家屬之間流傳,特別是家屬心情上的調適。教會也可以做宣傳的工作,讓家屬更容易尋找到支持團體。
夫:在我自己的家族中,我的叔叔和外公即患有憂鬱症,但是家人都絕口不提,特別男性家屬的態度更是如此。其實若將隱藏的事例揭露,會發現我們身邊早就有憂鬱症的病患。而目前憂鬱症人口在台灣社會中已不算少數,我們不應該再以為他們是令人不堪的,反而應該以另一種方式來了解他們心中的痛苦,了解他們需要幫助。
家屬需要改變觀念,因為我們自己也是需要被幫助的;承認我們一開始面對病患會感到無能為力,可能就會開啟更多尋找資源的機會,讓生病的家人早日恢復正常的生活。
妻:家屬也需要注意,自己是不是有憂鬱症的傾向,不要以為這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當覺察自身有異狀時,需要改變生活的態度、想法,而這也需要時間慢慢去調整。因為我自己是病患家屬,所以我會更容易注意到身邊的近人是不是有憂鬱症的狀況產生,而適時加以提醒。
夫:家屬與天主和主內兄弟姊妹之間穩定的關係,會幫助他們持續懷有希望。凡事都需要時間,生病並非是一天造成的,所以痊癒也需要時間好能漸漸地康復;當懷有耐心時,會讓家屬更容易看見病患細微的進步。
妻:天主給了我們很多的時間,我們也應該給祂很多時間;在這過程當中,人與天主之間的相互信任,就由此而建立了!當把速度放慢下來時,就會看見事情的變化了。天主很老(一笑)!
夫:所以動作比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