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七、八月間,臺北的溫度肆無忌憚地一再爬升,身處在這樣的都市水泥叢林中真正難耐。
約十年前開始,我在每年的這段時期都得要想辦法到中部的一個山村上去小住數天。一千四百公尺的高度,即便碰上全球暖化,但它的溫度仍能維持在攝氏18~25度間,不論白天、黑夜都極為宜人!
山村分佈在一個斜坡上,住民約莫一、兩百戶。日本殖民政府經營森林而建的鐵道以此為中點站,自此山村逐漸由一零散住耕的聚落,發展成為鄰近數個村落生活必需品的集散地。
三十多年前,第一次上到此地,晚上住的地方是天主堂附設的幼稚園教室。據當地居民講,那時平均溫度比現在約低七、八度。記得當時晚上睡覺時,蓋上厚厚的棉被,全身都還一直打哆嗦。
天主堂在山谷中巍然屹立,在當地除了小學和車站外,是佔地面積最大的「機構」。天主堂側門的鋼筋水泥招牌長年少了中間那個「主」字,但今年終於用油漆給填上了。
第一位本堂神父是從山東被驅逐出來的德籍傳教士龐德神父。1949年他被任命為河北信陽教區的主教,祝聖前在德國家鄉著全付主教盛裝遊行後,修會總會長勸他放棄主教職,因為他的教區眼看就不保了!他聽命沒有被祝聖為主教,後來到了臺灣被派往山村中開教。
我初次上到山城時,還曾與龐神父同桌共食。那時候,我還不是教友,不懂教會事務。如今回想起來,天主堂在當地似乎頗為重要。
龐神父在鐵路沿線設立了數個「天使」幼稚園。本堂座落於山村中,除了有一個幼稚園外,龐神父尚開辦了一間診所。山村的孩子多半都上天使幼稚園,夜半時偶而也會有人從山裏更深之處來敲診所的門。
依稀記得,山村中的小學原來立有龐神父的半身銅像。神父除了開辦幼稚園與診所外,還造橋鋪路,對鄉民「拼經濟」作出具體的貢獻。他還曾當選過好人好事代表。當地人為他立像,應是出於內心真正的感激吧!
自創世洪荒、而至聚落初集、乃至漸成交通中點,此處都無人呼喊主名。歷史因緣際會,山谷中因而樹立起一座十字聖架,自此而後,此處有人皈依基督,有人頌唸福音,有人奉獻彌撒聖祭……。
作為福音的傳報者,料想龐神父在朝陽初起的山谷中,從聖堂上方的十字聖架前,凝望對面的群山以及片片飄起的白雲時,該會有一種融入於天主創造和救贖奧跡中的感動吧!
我在當地出入,很少看到教友。三十年前剛過聖誕節,聖堂前高聳的南洋杉上猶然掛著閃爍的彩燈,與天上碩大而亮麗的群星相互輝映,但只見兩、三家教友,這幾年,遇到風雨的主日天,彌撒中不只一次聽到神父尷尬地說:「歡迎你們來,可惜我們自己的教友沒有來!」
數年前一個主日彌撒中,氣定神閑而輕聲細語的菲籍神父忽然語出驚人地說:「我們應該要重新整理一下教友名冊了!教友名冊上有二、三百位教友,但我都不知道他們在哪裏?我知道的都在這裏了,只有十多個。」
竟然有神父在聖堂中這麼坦白地談論臺灣教會這件看不見的新衣!我們每年不是照樣往羅馬送這件新衣而沒有人需要為之告解嗎?(寫到此,不知道為甚麼忽然想起來,主教們最近的聯合聲明中說:有些政治人物以騙術治國!)
不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當本堂神父是甚麼滋味?但我想,每一個神父都會用自己的方式去承擔吧!第二年我再上山時,菲籍神父已調回本國,此處來的則是一位波蘭神父。
我曾經請教過去此地的傳教師。他率直地說:「當年為教友付洗太過草率,而且領洗後的教育又缺如」。農村社會中用這種方式問題不大,但碰上了空前的都市化人口遷移,就會兵敗如山倒了。
我第一次上山時,其實此種現象已經非常明顯了。老神父應該知道事情大約就是這樣了,但他仍以老邁之驅奔走山林間,並經常寫信回國求哀矜……。
老神父逝去後,小學中他的銅像也在不覺中消失了。山村對教會早年的貢獻似已逐漸不復記憶,而目前對教會「世俗功能」的依賴也愈來愈淡。因此,每任本堂神父都得在此真實地面對自己聖召的意義。
從山村老街往下看向天主堂時,感覺是奇異的。六十年來,福音並沒有進入人心深處,倒像是一層抹在沙牆上的水泥漆,除了數點斑駁外不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