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象逵
對一位信天主的炎黃子孫講聖經啟示首要真理:「人分享天主的生命」(加上小黑點兒與李清照的比喻【本文上篇】),也許會使他們窺見一點點天主對人的計畫的奧妙偉大。然而要想給我們的姊妹兄弟「加油打氣」,就該先找出華夏子孫的思維方式是怎樣的、能引起最強的感應、共振的「頻率」是多少?──這是「神學本地化」的最主要的先鋒事工之一。
中華文化是「氣」的文化1。「聖神」在未受希臘文化影響的聖經文字中,用的字也是氣。說天主的氣在我內,比說天主的生命在我內,為華人會引起更多迴響;此外,生命怎麼能分割,而把一部分送出去呢?
漢文與希伯來文是「親戚」
舊約絕大部分是用希伯來文寫的。舊約最古老的譯本《七十賢士譯本Septuagint》,是用希臘文譯出的(250〜130,B.C)。希伯來文化中,思維、品評、體味的方式是東方的,以否定「精神與身體對立的二元論」為主流。相反地,西方文化的心態卻是A.F.Whitehead說的物質與精神的「二元分裂(bifurcation)」2。李約瑟(J.Needham)說:「歐洲與中國之間可以看出鉅大的差異存在。……在歐洲的傳統裏,存在著一種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緊張關係;而這種緊張關係在東方傳統之中是不存在的」(仝,頁91)。聖神(基督教譯聖靈)是根據希臘文新約中用的字pneuma。這已隱藏靈魂肉身二元論的味道,導引不出華人幾千年疊印在「集體潛意識」中的「氣」一字的豐富聯想。
今天教會的漢文書中,講聖神的很多,聖神同禱會、神恩復興運動極有功勞。但絕大多數是講聖靈的神恩、舌音祈禱、醫治……好像聖神跟我們的日常的單調、「日日勞苦才能得到吃食,……汗流滿面,才有飯吃」(創三17,19)的生活沒有關聯。然而聖經卻說,聖神是我們所有生命活動的根源:「上主天主用地上的灰土形成了人,在他鼻孔內吹了一口生氣,人就成了有靈的生物」(創二7)。「全能者的氣息使我生活」(約卅三4)。生活當然包括我們的日常事務,而不只是奇妙的靈恩表現。
聖經上講聖神參與我們「人之所以為人」的生活的經文不少,只是用了聖神(聖靈)這個譯詞,不論譯成「神」或「靈」,都可能使華人信徒想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當然,今天福音傳到華夏文化區域已經快五、六百年,再改聖神或聖靈這個譯詞是不可能的(例如改成元氣)。理想的是:在這「聖神的時代」,或教宗若望廿三世說的「新的五旬節」3,把沒有精神/身體二元論的希伯來文和漢文中的ruach和nephesh了解成「氣」;再發揮「氣」在華夏文化中的豐富美麗內涵(中華教友容易感受,因為從幼年就涵泳其中)。相信這會使信天主的姊妹兄弟活得更有勁兒,更快樂地「日日勞苦才能得到吃食。」
Ruach=力量=氣
從聖經詞彙開始探討,舊約希伯來文可以表達「上主之神」的有兩個字4:1. nephesh:基本的意思是氣息;是使一個東西成為有活力的存有;是生命。2. ruach:最基本主要的概念是風、是暴風;是氣息;是超自然的力量。「ruach是上主的氣息」(仝,頁183)。「(上主)向我講話時,有一種神力(ruach)進入我內,使我站起來。」(則二2)(仝,頁188)
在舊約中,nephesh與ruach係同義字,常可互換並連用5。創二7記載人受造時,耶和華把nephesh 吹到人的鼻孔裡。厄則克耳先知書卅七章,先知看到平原上佈滿了骨頭。上主說:我要把我的ruach注入你們(即骨頭)內,使你們復活。由希臘文寫成或翻譯的舊約書大部分用pneuma來表達ruach之意,用psyche來翻譯nephesh。(4,頁181)
中華文化中的「氣」意義很豐富、多采多姿。總起來說,「它傾向于作為生命基礎的運動能量。……可以視為組成人和自然的生命、物質運動的能量。」6這句話引自《氣的思想》一書,是三十多位日本學者,經四年的時間集體創作的,由上海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李慶教授譯出。另一本有份量的書是《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論與身體觀》,清華大學楊儒賓副教授主編,由中、日、美二十位學者撰文7。此書頁159這樣寫著:「氣是生命的根源與精神源泉,……藉著不斷的循環,身體機能得以運作,保存了生命。更進一步,人類的精神活動、心思運作,也由氣擔負(神氣、意氣、志氣、心氣)」。《中國哲學範疇叢書》把天、道、理、氣……分別編寫成專集:「氣是自然萬物的本源,……是人生性命,人生的壽夭、免疫力、生命力都與氣相聯繫」8。當然「氣功」更是把氣看作健康、喜樂的泉源。(見下)
讓「氣」的洪流進入ruach渠道
舊約中,ruach出現387次(5,頁20),華文聖經譯為「神」(靈)時,就可懂成「氣」。讀原文ruach的希臘譯文pneuma,不想它是spirit,也可懂成氣。更簡單地講,你口中仍呼求「伏求聖神降臨!……」心裡想的是「上主啊!請把祢的氣賜給我吧!」「增強我的毅力吧!……加增我的喜樂、平安!……」華夏文化傳承中,氣的一切正面的、有勁兒的意蘊和它們引起的意境,都可以在祈求天主賞賜氣(聖神)時,在心中浮起相應的感受、體味、品嚐……。當然這假定我們對「氣」這個範疇有著深深的了解,這是每位信天主的華夏子孫,在努力建立文化認同以及「信仰本土化」時,最根本的奮力培植的鵠的。
聖神=氣=美
根據聖經辭彙,我們知道聖神可以懂成「上主之氣」;炎黃子孫信天主的便可以把集體潛意識中的「氣」的內涵外延導引出來幫助我們祈禱(見上節):求賜力量、感情、平安、生命……可是有了這些還不夠。孟子說:「可欲之為善……充實之為美」(〈盡心〉下)。這就是說:只看東西、樹木、人物的外觀,也把它們體現出來,這還不夠闡揚天主所造之人物的全部真相;華夏文化還要求進一步地表達出形象內部的生命,這就是「氣韻生動」的要求。……「氣韻,就是宇宙中鼓動萬物的『氣』的節奏」9。「不滿足于追求事物的外在模擬和相似,而要盡力表達出某種內在風神(靜中之動);風神即是氣韻,是美術家給予美術品的『美格』。……對於美術要求務必要有生氣。」10
羅光總主教說:「美是生命的充實發展」(仝,頁20)。只把聖神懂成生命,還不夠「深度地」使神學、靈修「本土化」;天主是真、善,也是美。鄺麗娟修女說:「我們相信從中國美學所體現的『美』的意境之啟發,會為神學帶來一個新的意境之追尋。不單會在神學方法論上更新---多用信仰之『情』,而且在信仰的內容上──我們會更凝視天主之『美』……」11。
氣韻、風神、凝視…都是說充滿聖神的人──或說在此人之「氣」非常活躍、深湛、精密……會看到世物的美、人的心靈的美……天主造物者之美,因而內心是快樂的。古人王羲之看來被「氣」浸沉得夠深,他說:「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欲,信可樂也。」(《蘭亭集序》)
聖依納爵領導作《神操》的最高目標,也是培育人有「氣韻、風神、凝視」!看到世物與人心的深層存有、隱藏著的「美」。在神操最後的祈禱〈獲得愛情的默觀〉中,聖依納爵引導人「觀察天主怎樣住留在受造物之中。在元素中賦以存在,在草木中賦以生機,在禽獸中賦以感覺,在人身上賦以理智。……」(235節)。更深一層「想天主怎樣在一切受造物中為我工作操勞。……」(236節)。「觀看我有限的能力來自上方至高無限的能力。」(237節)此句之後可加上「你若因著人的美而著迷,該知道天主更是無限倍地美。」(參智十三3)
學會氣韻、風神、凝視…亦即充滿「氣」,漸漸地越來越體驗出「美」、「無限的美──天主」存在於萬物中,自然也會加深內心的喜樂。「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John Keats)。「當一個人走進來,你立刻感到呼吸一窒時,就是美了」12。美,能撫平我們悽愴的心,能使我們對世事的滄桑不再介懷。美能幫助我們去追尋、去發現至善之美。
讓聖神(氣)逐漸滲透我們的心靈,自然也會增強我們的愛。「這位聖三內在生命交融互滲的『愛』流,生生不息地在天上人間、宇宙萬有中不停流轉,牽起一波又一波的愛浪,不斷匯合眾川邁向整體和諧、整體美的圓滿境界──天主成為『萬有中的萬有』。」(11,頁37)
中篇結語
Ruach是上主的氣息。為以色列舊約選民,氣的聯想多是力量、戰爭中上主的助力,「你一噓氣,海將他們覆沒,像船沉入深淵」(出十五10)。以色列民族該不斷地與四圍的敵人戰鬥以求自身的存在安全。所以ruach帶來的氛圍是戰鬥、警醒。華夏民族是個大的民族,疆土更是大到使華人自想為「世界中心」──中國。因此,「氣」帶來的聯想更是和平、喜樂、美,……本文(上)開始說:願為感到教會困境的姊妹兄弟加油打氣。而能帶給我們極大喜樂的是想天主的生命在我內(李清照美麗的氣,在小黑點內),更進一步,願把中華「氣」的聯想中,正面、積極、使人振奮的種種面向,滲入我們對祈求「充滿聖神」的祈禱中。聖神(氣)是多麼珍貴、美麗,這可幫助我們由掙得「她」的基督身上看到:必須死而復活。(待續)
附註:
- 鄺麗娟《中華之氣與基督信仰的人類學》(法文),巴黎,2000。頁94。
- 湯淺泰雄〈氣之身體觀在東亞哲學與科學中的探討〉(日譯),見楊儒賓編《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論及身體觀》台北,巨流,1997。頁92。
- F.A.Sullivan《聖神的時代》(英譯)台北,真福,1989。引句在頁1〈Suenens樞機序〉。
- 夏偉〈舊約中上主之神〉,《神學論集》48,頁180。
- 許宏度編《聖靈古今論》台北,華神,2000。頁27。
- 《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和人的觀念的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原序。頁4-5。又見張春申《聖神的廣、寬、高、深》台北,光啟,2004。頁113。
- 台北,巨流,1997。
- 張立文編《氣》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緒論。頁4-5。
- 宗白華《美從何處尋》板橋,駱駝出版社,1995。頁22。
- 羅光《生命哲學的美學》台北,學生,1999。頁40-41。
- 鄺麗娟〈「神」的神學-「美」的神學。試從中國美學靈感初探〉香港聖神修院《神學年刊》2000。頁29。
- N. Etcoff《美之為物》(英譯)台北,時報。1999。頁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