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珍 著
林俊雄 譯
林俊雄 譯
記得我在日本基督教女子學院求學時,曾參加一個由基督教會所辦的夏令營。前來參加的人都是來自日本各地的基督徒學生;我參加的動機也許是已經慎重考慮要成為基督徒。當時正值20芳齡的我,帶著些許無聊和稍微異類的個性,希望自己能透過這活動而變為一個更好的人。
在那時期,遠藤周作所著的《有色人種與白色人種》成了當時的暢銷小說。遠藤是個著名的日本天主教作家。此篇小說是根據真實歷史故事所編寫的。故事背景描述惡名昭彰的日本軍事部隊第731號單位如何在中國北方對活人體進行醫學試驗。
我前面所提到的基督徒學生夏令營也因此被振盪出一項運動,促使我們對當時正在向南韓施行荒唐不公的日本政府,做出明確的指控。在我還未知道此消息前,該聚會已因受政治鼓動的學生影響,而形成騷動。夏令營的一位改革宗牧師在早晨禮拜時表示,要在那樣動蕩不安的情況下祈禱是不可能的事。聽到他這麼一說,我當時突然很想立刻就離開那個禮拜現場,到別處去獨自靜一靜。雖然我很羨慕他們的勇氣而且基本上也認同他們的觀點,但也就在那一剎那間,我開始領悟到祈禱在那個時刻才是最為需要的行動。但問題是當時的我根本不瞭解祈禱是怎麼一回事;我只知道內心非常渴望學習祈禱,而不在乎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便開始祈禱:「親愛的神,如果祢真的存在,並且也聽到我的聲音,請你教導我如何祈禱吧……!到底是不是有祈禱這麼回事呢?如果有,那它就是我一生最想要的。如果你肯教導我如何祈禱,我願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給祢。」
過了那次夏令營後不久,我竟然參加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彌撒。現在說起來,那純粹是一個意外,也許如今我可以把它當成是天主的安排吧!我的一位朋友一心一意想成為一位天主教徒,有一天她因為不好意思獨自一人去參加在他們家附近女修會所辦的青年人祈禱會,所以邀我跟她作伴。雖然我當時對這所謂的女修院感到並不怎麼自在(它就是我今天所屬的修會!),但為了讓我那位朋友對我有好的印象,我只好陪著她去(看,我多麼自大!)。就這樣,我在那女修院參加了我生平第一次的彌撒聖祭。
當主祭神父舉揚聖體時,我們都圍繞在祭台旁。我還記得神父把聖體舉到他鼻子處再高一點的高度,並且對著聖體注視了滿長一段時間。說實在的,我當時一點都不瞭解這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甚至也不明白整個禮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事實上,我在對祂的名字一點都不熟悉的情況下,竟然開始對這位「主」產生了迷戀!雖然我有點出神,但我腦子裡非常清楚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必須參與這「白色的東西」來學習如何祈禱!我也瞭解到這就是祂對於我那年暑期在夏令營中之渴求,所做出的第一個答覆。
在我考進東京耶穌會大學研究所的那一年,我終於受洗成為天主教徒。緊接著又是另一個「意外」的發生。某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到學校參加一個我主修的歷史語言學的「星期天研討會」。在還未到研討會教室之前,我想或許可以順便到學校的小教堂一下,我不是想在聖體前跪拜或祈禱,而是我需要在研討會開始前,有一個簡短安靜的個人獨處時間。當我踏入教堂時,裡面正在舉行著彌撒,而且是中文彌撒!我立刻想起曾經在校園內某處見過一個東京地區華人天主教團體的海報。我隨即選擇了離教堂門口最近的位子,安然地坐下及閉上雙眼,打算過幾分鐘後就離開。
請相信我當時並沒有昏睡,然而當我回神後恍然發現彌撒竟然已經結束。我立刻看了手錶上的時間,天啊,研討會已經開始將近一個小時了!當我還在跟自己爭論是否要立即趕過去時,一位老修女走到我旁邊開始跟我說中文!她以為我是剛到這裡的中國人!值得一提的是,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位拯望會修女。老修女告訴我,她在台灣工作了三十年,剛從台灣回到日本,並邀請我一起參加彌撒後的茶會。
不必說我當然打發掉那個研討會,愉快地享用著好茶以及又大又美味的饅頭!
不久之後,中國北京發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即1989年6月4日天安門鎮壓事件。在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前不久,我正巧剛與北京清華大學外語學院簽了合約,準備到北京兼任日語教學工作。可想而知我當時有多麼猶豫!很自然地,當時我身邊的所有耶穌會士都勸阻我打消到北京的念頭。以當時情況來看,他們都認為對我們外國人來說,就這樣進入中國是極為危險而且後果無法預知。當時國際媒體都報導了有關北京軍事法律已經被強化和擴張到一個無法預估的地步;很多在「六四事件」存活下來的學生除非逃離到國外,否則都被拘留或被監禁。政治研習營也隨之在中國各大學校園重新展開。
在那一年的七月中旬,清華大學以書信跟我聯絡,信中表明他們對於海外媒體將北京情勢的誇張報導感到非常憤怒,信中特別聲明會保證我在北京一切安全。與其相信他們的說法,我心裡當然清楚事實真相。但是,我謹慎的態度最終還是抵擋不過我內心所充滿的好奇心及冒險的熱誠。畢竟當年的我年少無知,但是足以讓我感到詫異的是,我父母竟然在我仍猶豫不決的時候給我加了把勁兒,告訴我這就是我得以從困境中學習的重要時刻。
於是那年的八月底,也就是天安門悲劇事件發生後的兩個月,我到達了北京。在城內到處可見到年輕的人民解放軍身上帶著步槍,在所有重要街道的間隔路段站崗守衛。
根據原來官方的宣布,學校應該是在9月5號開始新學期;為了確保安全,我們這些外籍老師在整個九月當中都不能做任何事情。其中一位西方同事告訴我們有些中國學者被扣留在校園附近的某個地方。當大家終於回到校園時,已經是十月份了。
學期開始前的幾個月,我是靠著好奇心與熱誠維持著我對這份工作的堅持。然而一段時間之後,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好奇心」,而且感到十分疲憊。由於每個週末都有「政治研習會」,人們都得在星期五下午就先離開校園參加研習會。所以每到星期五校園裡只剩下我們這些外國人。記得就在某個星期五的下午,我獨自一人坐在學校大門前方的一個小公園裡,那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空氣中吹著乾冷的風,暗示著冬天即將到來。如同瑪利亞瑪達肋納在耶穌復活後的主日在空墓前哭泣一樣,我坐在一張石頭長凳上,不停地抽泣,因為我感到十分孤單與無助。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喂!妳好,這位年輕朋友,妳怎麼了?」我回頭一望,驚訝發現是一位帶點鄉土味的中年婦人,手上提著一個水果籃。雖然她的穿著有點破舊,但她看起來卻非常漂亮以及展現出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貴氣質。我當時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一時說不話來。接著她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妳打從哪兒來呀?妳在北京做什麼啊?妳來這之前是做什麼的?妳以後想做什麼呢?」
雖然我當時因她唐突的問題而目瞪口呆,但就在此刻,我的理性卻意識到這些問題的確問得非常恰當而且簡明乾脆。事實上,我當時也正想問問自己:到底到中國的真正動機是什麼?並且也想告訴自己:要好好計畫未來!
過了一些年後,當我首次閱讀到聖依納爵「神操」第53篇時,真的讓我感到訝異。因為當我讀到這篇文章時,腦子裡就瞬間深刻地回憶起那位在北京遇到的高貴婦人以及她向我所提出的那幾個問題。聖依納爵的文章內容大略是:「我在過去曾對基督做過什麼樣的答覆?而我如今卻是如何答覆祂?我未來又將如何對基督做出答覆?」我當時深深感受到天主透過這幾個問題來緊抓住我,並且穩妥地把我的心放置在修道生活的門檻前,那一剎間可是我人生中非常希罕的一刻。
我必須承認我並不是一個很會按照年代順序說故事的人,現在再讓我們回到北京的那一段。或許您會說我當時只是在做白日夢,而那位婦人的出現也只不過是由於我的過度疲勞及文化衝擊而產生的幻覺。其實我並不在乎她到底是誰?重點是天主在不同的時間藉著不同的方式跟我說話,但這確實都是在無法預料的情況下發生的!
那婦人見到我驚訝的表情,而且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便從手上提著的菜籃裡抽出一串葡萄送給我。當我還來不及抬頭想跟她說聲謝謝時,那婦人已經消失無蹤。直到如今我仍然可以感覺到那串葡萄在我手中的重量。
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到自己深深被一股祈禱的慾望給籠罩著,這渴望比起多年前在基督教夏令營的首次祈禱的渴望更為強烈。於是我用更長的時間待在房裡,什麼事都不做,只是祈求天主教導我如何祈禱。
後來,我聽見祂說:「好久沒聽到妳的聲音了。妳還願意持續妳曾經做的承諾嗎?」我頓時想起之前我與祂做的妥協。
經過那次在北京所發生的關鍵性經驗後,我的人生從此有了改變!此外,我在北京也經歷了一些非凡的事件,導致我承受了一些心理上的動盪。我後來終於「逃出」北京,看來我的人生似乎已成為「浪女回頭」的故事。但我並沒逃避聆聽祂的聲音。我曉得自己已經「出軌」,而且絕不想回到正軌上。我當時內心無比地掙扎。
回到東京的某一個早晨,我打算呈上一份考試的申請表,我一直認為這次考試將更能引領我接近「正軌」。說也奇怪!在我呈交那份申請表的同時,內心開始出現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總是感到不對勁!因此我就跑到位於呈交申請表地點後邊的聖依納爵聖堂。我打算再次跟祂商議;「親愛的主,若祢此刻聽到我說的話,請祢告訴我怎麼做吧!請祢在我離開這聖堂前給我一個明確的記號。」
過了一會兒,正當我還站在聖堂門口準備要離開時,我見到安琪拉修女(Sr. Ancilla,即之前在中文彌撒時遇過的那位修女)在聖堂不遠處向我迎面走來,似乎早就期待我會在這時刻出現。「妳好啊,好久不見!對了,妳是不是在找工作呢?有一位法籍神父剛從台灣過來,他需要一個助手幫忙他在東京成立華人教會團體。」
我完全沒有考慮、爽快地接受了安琪拉修女所介紹的這份工作。從那時起我的生活就這樣地過著,似乎不曾發生過以上所提到的考試申請。
與安琪拉修女重聚的三個月後,我開始向拯望修女會申請成為望會生。事實上,在這三個月期間,我仍然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但我唯一確定的是我當時並沒有妨礙聖神的工作。回想起入會前的那段時間,我意識到自己猶如聖保祿從馬背上摔下來,失明了三天。我也彷彿聖保祿一樣無法看清一切,然而我當時的精神卻非常平靜。
在入會前,帶領我做最後分辨避靜的修女挑選了拯望會會憲的幾篇章節,讓我可以用來祈禱。其中第七章這樣寫道:
她(主顧瑪利亞,我們的會祖)的開放度是徹底的。
一個意想不到的要求對她來說就是天主把她送給窮人和病人的一個標記。在這些類似事件的引領之下,她鼓勵她的修女們「盡一切最好的態度」來幫助窮人。
她冒險地把修女送到中國服務,並且感恩地歡迎修會的普世聖召:
「從煉獄深處直到地極。」
當我讀到這段會憲時,我感覺到有如一條堅固的線,穿過了我人生道路上所踩過大大小小的「珠子」。每一顆珠子都深刻地敲擊著我!
這對我來說是接受主邀請的成熟時刻,我也很渴望進入到「煉獄的深處」去。如今,煉獄是我稱為家的地方。
(作者為拯望修女會「Society of the Helpers for the Holy Souls」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