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行
由於我的工作,經常有機會聽別人的生命故事,有受傷者的故事,也有施暴者的故事;有的故事很感動,有的故事很駭人;有的故事很有趣,有的故事很無聊;有的故事以假亂真,有的故事真卻似假;有的故事很瘋狂,有的故事很辛酸;有的故事離我很遙遠,有的故事讓我身歷其境……。我發現:很多人喜歡說自己的生命故事,尤其是對生命有感覺的人!
通常被我邀請說自己生命故事的人,會很靦腆地回應:「我不會說……哈!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唉呀!反正就是很平常啦……」。但是只要花些時間跟他攪和,就會點點滴滴地娓娓道來:「小時候我住在鄉下……」、「剛來到台北的時候……」、「當年我嫁給他……」,接下來就像是電影放映一樣,一幕一幕地出現在我與他的心靈之間。講到一半,他們會很期待我的反應,可是又不好意思太直接,於是會說:「唉呀!都講這些無聊的東西……」、「對不起!浪費你時間說這些有的沒有的……」,這個時候,我會問他一些我關心的問題:「你那麼早離開家,在外邊有沒有受到委屈?」;或是我的心得感受:「其實要在這些場合討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很喜歡聽家人的生命故事,剛開始會對心靈的距離突然拉得很近感到奇怪,雖然物理的距離與生理的距離是那麼靠近。當七十幾歲的老媽媽說出她的出嫁心情,嚴肅一輩子的爸爸講他的初戀,生活在一起的妻子談起她的童年往事,我會感到一種人與人的靠近,而不只是角色與角色被綁在一起生活。往往這種事都是在自然的情境之下發生,發生後彼此有點尷尬,卻又期待下一次的相遇。因為是自然的發生,所以我不能做任何事促使它發生,只能敏感到它的發生,然後讓它自然地發生。就好像一位長者分享如何捕捉梅花的香味:「讓自己走在梅樹下,然後不經意地等待,它自然會隨著風撲鼻而來,然後就走了!」
聽故事的時候,最忌諱的是:將別人的故事套在自己的價值邏輯中,而自以為是地說教,強加一些「大道理」給故事的主人,彷彿沒有一番勸說,別人不知道該怎樣過日子。一個孩子對老師說出他家中的故事:爸爸離開了家,母子得共同面對生活上的壓力,所以有時功課會退步。老師卻將這樣的生命經驗聽成「懶惰者的藉口」,教導孩子應在「單親家庭」的處境中比別人更「上進」。老師只聽到自己心中的價值尺度,卻聽不到孩子在生活中與母親共同前進的勇氣與能力。
聽故事的時候,最忌諱的是:將別人的故事套在文化社會的價值標準中,而將一些邊緣性的經驗,強扣上「道德」的帽子給故事的主人,彷彿沒有一些告誡,別人就會傷風敗俗。一個女人對長者說出她想要結束婚姻的心境──乏善可陳的親密關係,伴隨著空洞的生活、空虛的心靈,使她逐漸枯槁。長者卻將這樣的生命經驗聽成「軟弱者的疾病」,告誡女人婚姻的神聖與慾望的苦果。長者只聽到自己心中的道德標準,聽不到女人在生活中勇於面對真相與努力尋求突破的動力。
通常聽故事的人,若能將自己的道德與價值放置一旁,專心融入他者的生命故事中,聽到的將不是自己的尺度與標準,而是對方的靈魂,人性的內涵與生命的意義自然會向聽者開顯。透過聽的穿透力,往往可以看到掙扎的活出自己與成為自己的美感。甚至於監獄中的強暴犯,也都可能在述說自己生命故事的當下,接觸到內在深處的靈魂─不斷地想要活出自己的生命意義。
曾聽過一個最令我感動的故事:一位木匠的兒子,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一個信念,一個被主流價值所不理解的信念──「福音」。祂似乎也期待著世人能聽懂祂的生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