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
我常有一種奇想,想像自己渡過童年之後,立刻跨入老年。我渴望老,自幼也常與老人為伍。看到老人,我格外親切,也知道他們喜歡聽什麼、說什麼。我會逗老人開心,讓他們笑得像燦爛的晚霞。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其實我也很難分清這之間的因果,我從小就愛極了黃昏,尤其是我台東部落的黃昏。春夏秋冬、陰晴風雨,背山臨海的卑南平原,有著千變萬化的黃昏景象,常令我出神。部落的MuMu,拄著柺杖、背著竹籃,佝僂的身影,走在回家的路上,是我童年記憶裡最深刻的圖像。這個圖像,在我後來思想成長的歷程中,始終發揮著一個作用:拒絕從佛家生老病死、離苦得樂的角度,理解人的老去。勞動與歲月刻在老人身體和臉龐的痕跡,是生命飽滿、充實的表現,是踏實、勤奮生活的見證。「老化」,至少從原住民的經驗來說,絕不是一個冥思玄想的哲學概念,更不是我們藉以勘破人生虛妄的切入點。它的真實性,正好散發出生命健動不已的美感。
因而老年人的美,不是靠粉墨拉皮、維護保養來留駐的,皺摺的皮膚、齒牙的脫落,加上一生辛勞反映在筋肉之間的韌力,那才是老年人最具魅力的風采。大三暑假第一次探訪蘭嶼,我在達悟老人身上看到了這種美感最經典的表現。後來在夏曼‧藍波安的文學作品中,一次又一次的閱讀到對這樣一種老人美學的讚嘆。
相對於現代人飼料雞式的美學觀,原住民對生命尊嚴顯然有著完全不同的美學判斷。和夏曼‧藍波安筆下達悟老人對都市人的批評一樣,童年記憶裡,部落族老常告誡我們不要像漢人一樣淪為飼料雞。長大以後,「飼料雞」便成了我們朋友之間稱呼漢人的另一個代名詞。
直到認識了劉老,這樣的刻板印象才有了一些改變。劉其偉,當然是很早就貫耳的名字,知道他是探險家,也是大畫家。1993年,他以82歲高齡赴大洋洲探險,那一年正好是「國際原住民年」,《山海文化雙月刊》也在同年底創刊。如果記憶不錯,就在那一年我正式結識了劉老,開始一段疏淡、忘年,卻又溫厚的友誼。說它溫厚,是因為在那一段推動原住民文學、藝術寂寞又艱難的日子裡,他對我這個籍籍無名、常麻煩他的原住民小老弟,始終有求必應。我們辦的研習營、頒獎典禮、記者會,只要想借重他的「威名」,他都以他沙啞卻又愉快的聲音,一口答應,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請多多利用!」對我而言,他的慷慨帶來無限的溫暖和力量,就像部落老人從小給我的感覺一樣。尤其他滿臉的皺紋、所剩無幾的牙齒、勤勞而有力的雙手、頑皮的模樣…,好一片絢麗的晚霞。大家都說他帥、他迷人,那是因為他整個生命都帥、都迷人,他用身體見證挺立生命的力度,一如童年記憶中始終讓我魂牽夢縈的族老……。
劉老1912年8月25日出生在福州,祖籍廣東中山縣。我老母親比他小兩歲,母親說他不像飼料雞,令我大笑不已。其實,我很快的明白劉老為什麼不像飼料雞。他八歲那年,因父親事業失敗,舉家移居日本橫濱,早年在神戶唸過英語神學院,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1935年,他回中國,四○年代初以工程師的身分,進出滇緬邊境,認識了許多少數民族,引發對人類學的興趣。1945年來台,任職台電,逐漸愛上了繪畫。1965年,深入越南戰地。七一年60歲辭去公職,全心投入藝術創作,探訪原住民部落。1981年更遠去婆羅洲,開始一連串海外探險之旅。他的繪畫充滿原始精神、叢林蠻荒的張力,加上人類學研究的影響,使他的作品既狂野,又瀰漫著某種人道主義的溫柔。這和穿著長袍,賣弄文人風騷的飼料雞畫家,真有天壤之別。
2002年秋,我們一家老小到劉老畫室拜訪。如同一般的公寓房子的樓上,除了一堆雜誌、報紙和老舊的書桌外,普通到實在看不出這是大畫家工作的地方。劉老的聲音更沙啞了,他說:「人老了,也只能這個樣。」接著他談到最近出書的計畫,並邀我寫序。書名叫《性崇拜與文學藝術》,91歲的人了,依然元氣淋漓。臨別時合照幾張照片,他還興緻勃勃的說,自己手頭上尚有一大堆蘭嶼達悟族的資料和田野筆記,「整理完後,再請你寫序。」他說。出門時還送我們一盒皮箱外型的小禮物,裡面有指甲剪等旅遊遠行的貼身用具,輕便實用。他特別給了我三歲小兒子孫亨一盒,做為劉爺爺的見面禮。
《性崇拜與文學藝術》的序是寫完了,不料就在出版前夕,劉老竟於2003年4月13日因心臟主動脈剝離去逝,享年九十一。那次的拜訪,成了永別。出書前,出版社希望將序略做修改,生前死後斷裂的情感,無論如何都無法縫合錯愕的文氣……;我當然也永遠失去了為他寫有關達悟藝術書序的機會。
卑南語「MuMu」,是祖父母或部落族老的通稱,且不分男女。有趣的是,卑南人稱孩童也叫「MuMu」,一樣男女通用。台灣原住民其他各族,也有類似的習俗。或許這是因為原住民相信:只有「真老人」,才能和「童心」相遇。劉老是「真老人」,所以才那麼樣自然地和原住民相遇。也只有透過他頑皮的童心,才能捕捉性愛原始的無邪。藝術要像孩童一樣「玩得出神」,愛玩才能在部落擱淺。一個人若能和已經成了MuMu的劉老真實相遇,他就有機會找回自己失散多年的MuMu─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