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永達
教會存在的本質是福傳(mission)。福傳與教會這二者之間具有因果性的關係。教會是因福傳行動而誕生,並也要在歷史中不斷實現福傳使命才能繼續存在與發展。但教會對福傳意義之反省,常隨著時代環境之異同而有不同瞭解,並直接影響教會福傳的行動模式與效果。
福傳的完整意義涉及到三個主要面向:天國的動力、耶穌作證、與教會的使命。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在福傳的行動中,不僅互為表裡,也有先後的優先秩序。福傳是由天國啟動,然卻在耶穌身上作出最完整的實現,最後由教會取法耶穌的精神繼續開展於人間。
「天國→耶穌基督→教會」這一先後正確的秩序,後來隨著教會的拓展,逐漸顛倒過來,形成「教會→耶穌基督→天國」的相反秩序。其結果導致教會至上,而天國及耶穌基督在後,於是教會變成了福傳意義的規範者,及其實踐方式的主導者;即教會自己決定要宣講何種意義的天國,以及該如何宣講,或以何種方式(如:以西方教會模式的標準)來實現。
這樣,教會在履行福傳使命時,她自己僭越了天主(天國)與耶穌基督在福傳工作上的主導功能,遺忘了天國才是整個福傳行動的起源、動力及目的,反而自己決定要宣講那一種面貌的耶穌。此種現象,我們姑且稱之為「本末倒置的福傳」。
事實證明,本末倒置式的福傳,造成歷史中許多的遺憾,例如十字軍東征、宗教裁判所事件、甚至在傳教地區所發生的一些不正義事件等等。
這樣的情況,自中世紀以來愈趨嚴重,而梵二之所以被認為是教會的新五旬節,那是因為她重新領悟到福傳的真諦,再度從聖經文字的背後確認了福傳的真正意義,以及其在救恩史中的實踐秩序。
以下我們略過舊約內容,直接進到新約中,看看耶穌如何以正確的心態實現福傳工作。
耶穌宣講及作證天國
耶穌生前的三年福傳工作,只有一個使命,即宣講及作證天國臨在。耶穌無意在祂的宣講中,向眾人宣告自己是天主子,儘管祂以父親(阿爸)稱呼天主。同樣,祂也沒有意識到要在自己的猶太宗教傳統內,另成立一個新的教派,更不用說要建立以自己為教主的宗教團體(基督宗教)。
耶穌所有的言行舉動,都只有一個訊息,即向所有人宣講那原「已經」臨在人間的天主的國,以及教導人如何「參與」那從起初就在人間運作的天主救援能力(天國),最後達到天地人合一的生命境界。這也就是華人文化中所說的,「參天地之化育」與「臻於至善」。
原來,天國的意義最後指的是天主生命的臨在與統治,是天主生命與愛在宇宙中的自我給予或彰顯,而不是指一個時空。
因此,以聖經救恩史的角度來看,其實從創世初始,天國就已臨在人間,並且往後在各個民族歷史中,以不同的方式彰顯和給予,且愈來愈深刻的自我給予,最後是在降生事件上(在耶穌基督的身上),尤其是在十字架上,天主甚至已自我給予到完全空虛的程度,以致不能再給什麼了。
所以,當耶穌在十字架上大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祢為什麼捨棄了我?」(谷十五34)的時候,天主只能沉默,因為祂已沒什麼可給,也不知還能再給什麼了。我們甚至可以說,此時的天主,已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只能任由耶穌在十字架上呼喊。
總之,福傳的根源與動力,都是天主聖父自我給予的愛,這即是天國最深的意義。天國本身就是福傳的啟始與動力。
因此,在耶穌降生之前,天國早已臨在人間運作。耶穌並不是帶來天國,而是以言行作證天國在人間的運行,這就是祂的宣講。但比起其他人,耶穌的宣講與作證具有下列兩個特色。
首先,當舊約時代的信仰傳統或其他任何文化傳統,都無法完整地彰顯天主的生命時;或說,當傳統的梅瑟法律與制度(或其他文化傳統),不僅已無法彰顯天主的愛,甚至成了遏止天主與百姓直接交往的阻礙,而世人正極度渴望看見天主(國)的記號時,耶穌就是經由約旦河的洗禮,比其他人更清楚及深刻地體驗到,那從創世之初就已存在、並一直是運作著的天國力量(天主的愛),現在竟是如此強烈地在自己的生命中臨在與彰顯、並對祂召喚。
這種天國的召喚是如此地強而有力,以致改變了祂、且促使祂與天主生命結合為一。
其次,在耶穌生命中有了與天國極深刻的相遇心境之後,催促著祂願意向人分享與作證這種與天國相遇的可能性、方式與喜樂。因此,是耶穌重新為人類確認天國人間臨在的永恆性,而且就在你我的生命中,並藉著作證與宣講而燃起窮人的希望與勇氣。
若此,我們大概可以理解,何以耶穌在三年的福傳工作中,天國雖是祂宣講的主題,但祂卻未曾向當時的民眾界定天國的定義。
合理的推測,大概是除了祂個人自己(作為人的一面)在面對心靈深處所迸發出來的奧祕經驗時,和我們一樣,無法用人的理性,以清楚的概念將它表達出來,也就是只能意會不能表達,即使為了要宣講而不得不有所表達時,也只能以比喻說出。
這也說明為何聖經中,耶穌用了那麼多的比喻向民眾宣講天國。因為,耶穌是以生活的實況來表達天國,因而在福音中除了取用具體的實例外,尚有各種比喻,但這些比喻不單純只是一種比喻,也是耶穌在其實際生活的各種情境中,所領悟到天國的運行與彰顯。
例如,窮寡婦的故事,正證明耶穌在一些窮人身上讀出天國的彰顯與運作,因而這些人才能夠做出完全的奉獻以回應天國;也從此回應天國的舉動中,看出這些人心靈中的寧靜與平安,正如祂自己所經歷的一樣。
反過來說,如果耶穌遵行當時法利塞人的作為,執意要為天國訂出一個標準意義,且按此標準福傳,可能也會掉入法利塞人的模式裡,即「本末倒置的福傳」:凡事以人的主意,或由人的宗教傳統概念來規範天國的意義與行動。然而,人若執意主導天國的行動,終究會限制天國的行動力及其豐富的奧義。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耶穌整個的福傳使命,是以天國為福傳的導向。是回到內在心靈聆聽天國的聲音,同時環顧外在生活境況,即察覺時代訊號,聆聽天國另一面的彰顯,從中分辨出天國的啟示信息,或天主要向當時的人民傳達何種關懷之愛。
因此,是天國主導耶穌福傳,而不是耶穌主導天國如何福傳;耶穌只是配合天國之彰顯而行動,僅是執行天父的旨意,此謂之參天地之化育。
教會福傳真諦—由福傳來界定教會的形態與生活模式
若清楚耶穌與天國之間的關係,則我們也應以此來詮釋教會與天國之間的正確關係,如此才能避免作出「本末倒置」的福傳舉動。
但遺憾的是,教會在進入中世紀之後,逐漸把自己作為基督奧體的象徵比喻,等同於耶穌基督自身,甚至是等同於天國本身。
於是教會即是耶穌奧體,二者之間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同一的(事實上,教會不能等同於耶穌);或是說教會即是天國在世的實現。
在此情況之下,教會常常在象牙塔中,以自己的觀念,認為自己如同耶穌一樣,擁有完整的訓導權,能代替天主或耶穌基督決定福傳的方式與福傳的內容。因此福傳常是為了拓展教會自己的領域。教會成了福傳的主體,並由她來界定天國、耶穌、與福傳的意義。天國與耶穌的真面目,也因而時常被扭曲。
但正如我們前面所敘述的,如果耶穌與天國之間仍有區別,耶穌只是配合天國(天主永恆生命)在人間的行動韻律在作證,是在向世人指出天國(天主的愛)不僅彰顯在教會的團體中,也一直存在世界中、在社會中、以及在你我個體的生命中。那麼,教會在福傳的行動中,首要的就是聆聽。
聽聽天主在具體的環境中,尤其在窮人的生命中,要表達什麼旨意,這也就是福傳行動中,首要學習的聆聽;然後回到聖經與自己的傳承中自我反思,聽聽天主藉著聖經與傳承,要我們向世界如何答覆、以及答覆什麼。
天主的國既是在不同的環境時空中,以不同的方式呈現;且耶穌在宣講時,也沒有為天國定義,或定下任何生活的規範形式,一切只隨天國在其生命或環境中的彰顯而運作。祂完全向天國開放,隨著天國的福傳行動而作證。這一點,可作為我們當今福傳工作的一個反省指標。
教會既是因為願意追隨耶穌,隨著天國的福傳行動而宣講,則我們也應該如同耶穌一樣,盡量聆聽天國的記號。她(教會)並不能取代天國或耶穌,想要一味界定天國的意義,甚至限定天國的彰顯方式。
於是,福傳不是為拓展教會,而是向所有人宣講及指出那已臨在每人心中的天國。至於教會的存在方式,沒有所謂普世教會的存在模式,有的只是具有不同個體模式彰顯(地方教會)的永恆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