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志榮
教宗這篇在德國雷根斯堡大學演講的漢文譯稿有八千多字。德文原稿及中譯文均為十六段長短不齊的論說。本文按照演講各段落的進展,略談以下三點:1、演講的氣氛;2、二希文化(指希伯來和希臘)作為天啟的載體;3、天啟與神學的在地化。結論中將作些反省,探索基督信仰與漢文化的相遇。
一、 演講的特殊氣氛
教宗的演講是在一種「甚感榮幸,令人感動」的氣氛下進行,這也是這篇演講開頭的兩句話。然後教宗回憶他在弗萊星堡學院「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是在1959年」。他說那時,所有的教授結成一個整體(universitas),在同一個理性的基礎、卻是不同的層面上,在各自領域展開工作,分擔著正確使用理性的責任。弗萊星大學以擁有兩所神學院而自豪,因為透過探索信仰的合理性,神學院的工作也是「知識整體」(universitas scientiarum)的必要組成部分。教宗在這第一大段話裡,可說是與「同事們」回顧以往,提出理性與信仰的主題。下面二、三、四段話中(中譯與原文分段相同,以後全篇皆然),教宗才說出他最近讀過的書,是有關一位拜占庭皇帝與一位波斯學者間的對話。教宗說,皇帝說話的「這種率直讓我們震驚」。就因為教宗引用了那幾句話,而激起軒然大波。關於這事,大家已聽了,看了不少,在此不必贅述。
二、二希文化作為天啟的載體
第五段進入問題的焦點:「不合乎理性的行為相反天主的本性」,這種信念是否只是古希臘理念?還是一種本質固有、永遠真實的說法(gilt das immer und in sich selbst)?教宗答說:「我相信,在此,我們看到了希臘文化的精華與植根於聖經的對天主的信仰,深深地和諧一致」。若望福音序言中的邏各斯(logos)是理性,也是言語,是一個創造性的能夠自我表達的理性。若望說,在起初已有邏各斯,而邏各斯就是天主。聖經信息與古希臘思想相遇並融合。
第六段繼續發揮說,這一相遇和融合早已在舊約中的荊棘篇(出谷紀三章)開始,而蘇格拉底的征服與超越神話的嘗試與努力與此非常相似。舊約始於燃燒荊棘的進程在充軍巴比倫時期趨於完善,而有一個新的啟示。新啟示在對眾神的嘲笑聲中完全展現出來。聖經信仰與古希臘思想在深層次上的相遇,產生了相互的滋養,這在後來的智慧文學中特別明顯。七十賢士譯本(LXX)不僅是希伯來文舊約的翻譯,還是一個獨立的文本見證,「也是啟示史上的一個獨特而重要的階段。在這裡,信仰與理性之間發生了一種深遠的相遇……從基督信仰的核心出發,也從與信仰融合的古希臘思想的核心出發」。
三、 天啟與神學在地化
從第七段開始,教宗說明在希臘精神與基督信仰之間出現了割裂的趨勢。先有中世紀末奧思定與多瑪斯的側重理智(intellectualism),和董、司格特的側重意志(voluntarism)。後者高抬天主的超越性,使得人的理性對真理與美善的感知不再是天主的真實反映。「但教會的信仰一直強調,在天主和我們之間,在祂的永恆創造之神(ewigen Schoepfergeist)與我們的受造理性之間,存在著一種真正的類比關係及其表述」。第8和第9兩小段說,聖經與希臘哲學的相遇,最後是在歐洲獲得了它的歷史性關鍵特徵。不過,傳統主題,即「經過批判淨化的古希臘傳統,構成基督信仰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這一論題,現在受到了挑戰,它必須面對基督信仰「去希臘化」的主張(Enthellenisierung des Christentums)。
第十段先說16世紀宗教改革的衝擊。改革者們覺得經院派神學完全受制於哲學,信仰的表達是在一個外來思想體系的基礎上實現的。此外,「聖經獨尊」(sola scriptura)要求信仰須遵循一種純粹而原初的形式,形而上學卻來自另外一道泉源。為還原信仰的本來面目,信仰必須與形上學分手。
第十一段很長,是講第19、20世紀的自由神學,開創了第二階段去希臘化。其最突出的代表是哈爾納克(Adolf von Harnack)。這次去希臘化運動的出發點是帕斯卡(Pascal)對哲學家的天主與亞巴郎、依撒格和雅各伯的天主之間所做的隔離。哈爾納克的核心觀點是要剔去表面的神學及希臘化內容,回歸耶穌及祂的樸素訊息,這訊息才是人類宗教發展的巔峰。他說,耶穌結束了敬禮,傾向於倫理,祂與人為友,成為倫理道德訊息之父。哈氏的目標是使基督信仰與近現代理性協調一致,從而由表面的神哲學因素(如基督的神性,天主三位一體)解放基督信仰。他所懂的歷史—批判新約釋經法,使神學重回大學殿堂,因為他認為神學基本上是歷史的,因此是科學的。神學以批判方式關於耶穌所說的一切,可算是實用理性的表達,可在大學任何部門講授。新時代給理性的自我設限,因了自然科學的思維而走向極端。一方面,物質的數學結構好像假定它的內在理性,這樣才能懂得及利用物質的運作方式。另一方面,人類利用大自然,需要大自然的可塑性,這就有賴於在實驗中所發現的「真」或「假」,實驗成了一切學問的準則。
第十二段說出上段新思維的嚴重後果:為有確定性,必須透過數學與實驗的模式,否則即缺乏科學性。於是,當時的人文科學如歷史、心理、社會、哲學等都盡力靠近這一所謂的科學準繩。更嚴重的是,這一方法排除了「天主的問題」,以之為非科學或科學時代前的問題。這樣,科學和理性的周邊都被縮小了,問題就出在這裡。第十三段繼續說,要想把神學如此「科學化」,那麼基督信仰所留下的只是一小塊殘片。更有甚者,縮減的科學也使人縮小了。人的真實問題:何從來,何處去,宗教,道德等,都不在所謂「科學」所描述的理性之內,而全被打入「主觀」王國,主觀的良心成為道德的唯一仲裁,這會把人類投向懸巖上,危險極了。透過進化原理或心理學、社會學而建構的倫理嘗試,終是不夠用的。
第十四段講去希臘化的第三階段,即現在進行的階段。文化多元主義中有人說,早期教會與希臘文化的融合是初步的在地化,對其他文化不具約束力。其他文化有權利回到希臘在地化之前的福音純樸訊息,而在自己的文化中從事福音在地化。教宗在此論斷說:「這種論調不只是錯誤的,而且是粗糙的,不精確的。新約是用希臘文寫成,帶有希臘精神,這在舊約過去的發展中已趨成熟。不錯,古教會形成過程中的某些層次,不必進入一切文化中,但有些基本的裁決牽涉到信仰與人理性的追尋,這些理性追尋與信仰息息相關,是信仰的適度發展。」
十五和十六兩大段是結論。在十五段教宗說,以上的批判不是要把時鐘指針撥回啟蒙運動之前,也非擯棄現代精神的整體發展。相反,科學風氣是一種服從真理的意志,如此才有一個基本態度的表達,這態度是基督信仰的重要抉擇之一。在為人類的許多新可能而欣喜的同時,我們也看到由之而生的許多威脅。如何予以克服?只有一條路:把理性與信仰加以新的整合,把我們加予理性的框框除掉,克服由實驗所造的膺品假貨,還給理性它應有的全部幅員。在此意義下,神學不僅是歷史的和人文科學的一個學科,還是正牌的神學,是向大學發問的學科,問信仰合理性的問題,參與大學與各種科學的交談。
最後第十六段有許多重要的論說。教宗接著上段最後的話說,只有如此,我們才可從事與文化、與宗教的交談。今日的西方主流認為,只有實用理性和哲學具普遍性。豈不知世界宗教深湛的一些文化,認為把神明逐出大學之門的這種作法冒犯了他們最深的的宗教情操。一個對神明界裝聾,把宗教擠到「次文化」層次的理性,沒有資格從事文化交談。此外,現代的自然科學理性必須把物質的理性結構及其與人精神界的相應,視為既存事實,以之為其方法論的支柱。這就得由自然科學走向哲學和神學,二者各以自己的方式聆聽人類宗教傳統,尤其是基督信仰傳統的豐富經驗和見識,排斥這些傳統會使我們的聽取和回應變得狹窄可憐。面對理性的廣闊要有勇氣,不要註銷理性的碩大,這就是我們的功課:以一種合乎聖經信仰的神學,踏入今日的世界論壇。
結論
上文前兩部分不長,但為瞭解第三部分的訊息有用,因為是在大學氣氛及「同事」間所做的演講。因為二希文化代表著信仰與理性的對話。這不只是過去的事,也是今天學界和宗教界的熱門話題。教宗發揮最多的,是在本文第三部分,筆者根據德文原稿較詳細地予以介紹。把握了教宗的思想後,在此可作以下反省。
1、古希臘文化及語言成了天主啟示的工具,是一個必須接受的事實。除了教宗所舉的舊新約發展過程的證據外,我們的《天主教教理》及《感恩祭典》都把〈宗徒信經〉和〈尼西亞~君士坦丁堡信經〉並列。後者就是用希臘哲學解釋宗徒信經,是最初兩屆大公會議聚會的成果,值得我們予以珍惜。在文化層面上來說,二希文化的相遇與融合,為漢文化與基督信仰的相遇提供了一個借鏡。
2、華人接受福音,遲早要走上文化的層次。有人在現代文化上著力,有人走向漢文化的根,希望在東西聖人中尋找人生智慧。這方面,儒、釋、道都可作基督的前驅。以經典來說,四書五經不難與聖經對著看,而相互啟發。漢文經典的確播滿了「聖言的種籽」,有待發掘。這些經典的一大特色是沒有把人生說歪說錯,因為作者都是一些聖人,他們知道自己的限度,不多說,不亂說,而等待「卓越聖人」的來臨:「朝聞道,夕死可也。」
3、漢文化的主流「儒家」,由先秦儒學發展為「新儒家」,即宋明理學,朱熹和王陽明二位大儒是他們的代表,後世稱之為理學家。從此,天理良心四個字成了人人愛說、處處聽得到的人生至理名言。朱熹把四書講解得十分清楚,常有獨到的見解。只是遇到「天」字時,都把天說成「天理」。這當然跟人的理性有關,不過,講到最後,「理」講了很多,「天」慢慢不見了。在此,教宗的論述可資參考。如果把理視為理性,把天懂為對天主的信仰,就可把天理二字把握得更輕鬆完整,跳出朱熹的那種阻礙難行。
4、這樣會更接近先秦儒家的原意,先秦時期正好是舊約末期和新舊約交替時期。漢文化的根恰好可與二希文化接上軌,也就是說把孔子、蘇格拉底、耶穌基督連串起來,可作為我們的共同生活導師。不認同「去希臘化」是說已進入基督信仰的古希臘精華不應剔去,卻該保存。類比來說,漢文化的聖言種籽有待發掘,以之為在中華大地從事理性與信仰對話重要的一步。
5、以四書為例,《論語》和《孟子》中的「天」,在許多章節懂為有位格的天,才好懂,才自然,如「知我者其天乎!」,「天厭哉,天厭哉!」,「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孟子,梁惠王下14)等。《四子書》的另外兩部書,《大學》為孔子的門生曾子所寫,「經」一章是孔子的原話,由曾子記錄,「傳」十章是曾子對「經」的解釋。至於《中庸》一般認為是出於子思之手。子思是號,他的名字是孔伋,父親孔鯉(伯魚)是孔子的兒子。子思學於曾子,孟子又學於子思。可見一脈相傳,最後都以孔子為依歸。當初朱熹編四書的次序原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孔孟在前,二子(曾子、子思)在後,就是說大學、中庸所發揮的許多天人思想,須按孔孟的位格神的思路來解釋,這樣才能走上信仰與理性互相追尋,互相發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