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四旬期的某個主日開始,我總坐在內野哥哥身邊參加彌撒。
其實,彌撒時選什麼座位或與誰坐在一起,原是無可厚非的小事,何必大費周章地拿出來提,還講得一本正經?那是因為,內野哥哥是位相當獨特的參禮者:他的眼睛看不見。
蘆屋天主堂的每一個成員都認識內野哥哥和他的母親。每當領聖體時,我們總能見到帶著墨鏡的他搭著母親的肩,兩人一前一後,踏著有默契的步伐排隊前行,到祭壇前向神父領取聖體。
除此之外,內野哥哥也經常負責讀經。上台後,他總會翻開一本雪白的「無字天書」,以靈活的手指飛快讀取打在上頭的小凸點,然後大聲頌唸天主聖言,語調緩慢且清晰,叫人讚佩。
我之所以得到與內野哥哥同席的機會,是出於聖母軍松永團長的體貼。她細心地意識到內野媽媽偶爾顯露的疲累與不方便,就問我願不願意於彌撒時分擔那位母親的陪伴。我一向喜歡那對和氣的母子,當然立即開心地答應了。
於是,我握住內野哥哥的手,問他:「你喜歡坐在甚麼位置?聖堂的前面,中間,還是後面?」
「前面!我喜歡坐在前面!」他的臉整個亮了起來,快樂地回答。
從那一天起,我倆總並肩坐在相當靠近祭壇的座位上望彌撒。我所必須做的,其實只是在大家或坐或站或跪之際輕拉內野哥哥的手臂;以及到祭壇前領聖體時,與他手牽著手一起移動而已。剛開始,我相當輕浮地以為那樣的工作不過是「舉手之勞」,沒什麼大不了;甚至因此沾沾自喜,開始自認為扮演著一個「幫忙」的角色:
「好呀!我們就來共用一雙眼吧!」
起初,我真的這樣想。
然而,我們的好天主總是如此地有耐心。祂明明看見這個可憐小女兒的自鳴得意,卻沒有當場戳破,反而願意另取緩慢而精準的方式,一步步帶領我在過程中粉碎自己的驕傲。因為,藉由幾次和內野哥哥一同參與彌撒的經驗,我總算開始發覺,自己從前的想法有多麼離譜。
是的,我們的確共用了一雙眼。只不過,那一雙眼並不是我的。
我的陪伴,是由「跌跌撞撞」開始的。
說來慚愧,自己竟然沒有注意到,向來通行無阻的聖堂內空間,竟然隱藏了那樣多足以絆倒人的要素。跪凳的木頭邊緣原來是凸出來的,不經意放在座位上的包包可以佔掉一大半走道;牆邊的站立式冷氣機忽然變得碩大無比,前往祭壇的路程頓時顯得漫無邊際;紅絨地毯與地板間的高度差是如此巨大,長椅邊看來磨得毫無稜角的小掛勾、竟然能夠尖銳到那樣的地步……。
不僅如此,我又驚異地發現,內野哥哥不靠看歌本,卻背下了那樣多的聖歌;當他僅憑記憶誦念某些祈禱文時,比起我們這些「照本宣科」的人來,所發出的聲音竟又是如此地堅定動聽!
我不禁想起內野哥哥說自己「喜歡坐在前面」時,那容光煥發、宛如天使的表情。若是從前的我可能還會質疑,對於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坐在聖堂的甚麼位置上參加彌撒,究竟有什麼差別?
然而,經過這一連串的「發現與提醒」後,我再也不敢如此目中無人地妄自判斷;相反地,「眼睛看不見」的內野哥哥以自己的不便帶領我,漸漸開始去注視那「看不見的真實」。的確,當我們自以為看見的時候,錯過了多少不能僅憑視力得知的東西。
而那些看不見的,往往卻是更重要的!
聖週星期六的晚上,小慶乃以唯有自己明白的理由,堅持要坐在我的旁邊。於是,整整兩個多鐘頭的復活前夕彌撒,我被夾坐在羔羊般安靜的內野哥哥與宛如山鵲般好動的小慶乃中間。
剛開始,小慶乃不掩其孩童與生俱來的天真,一邊在我身上蚯蚓似地磨蹭,一邊略為羞怯地不斷窺視我身旁的內野哥哥,以及他臉上那個看來有點駭人的墨鏡。然而,當我們準備離開聖堂,到庭院的櫻花樹下參與點燃復活蠟的禮儀時,小慶乃卻忽然鼓起勇氣,指著被遺留在跪凳邊的拐杖說:
「那個……不帶嗎?」
我靠在內野哥哥耳邊,輕聲轉達了小女孩的關懷。只見他高興得雙頰泛紅,對著空氣連連點頭:
「謝謝妳!不帶沒關係的。我會小心走。謝謝妳!」
後來,復活蠟被點燃後,我們跟隨唯一的光源再度回到聖堂。當時,聖堂中一片漆黑,我們被夾在人群中緩緩前行,透過由窗戶傾瀉而入的微薄月光,試圖尋找先前的座位。在那個時刻,小慶乃似乎完全忘了方才的羞怯,快速找到我們的位置,並仰起頭來開心地笑著對內野哥哥說:
「嘿!多虧有那把白色的拐杖,讓我一下子就找到座位啦!謝謝!」
唉!如果我這枝拙筆能夠找到適當的文字,來描述當時內野哥哥臉上喜悅的表情就好了!只見他很不好意思笑開了臉,含蓄地因著自己「無意間的幫忙」而快樂得手舞足蹈。小慶乃不經意卻由衷的善意,就好像一股源源不絕的「愛的江河」,毫無阻礙地直奔內野哥哥心靈中最渴望被灌溉的地方。而我呢,正好處於那活水經過的途中,因了安靜而巨大的衝擊幾乎掉淚。
後來,每個人手上的小蠟燭都被點燃了。
因了大家捧在掌心的點點燭光,原本漆黑的聖堂逐漸明亮了起來。每一盞搖曳的燭光背後都有一張極美麗的笑臉,在柔和的金色光芒中顯得晶瑩溫潤。那和平喜樂的景象,忽然讓我想起了創世紀中,亞巴郎於心裡所見的那片廣大無垠的星空。於是,我湊過身去,悄悄地對內野哥哥說:
「現在,每個人的蠟燭都被點燃了。聖堂看起來就像一片星空。」
內野哥哥微張著口,沉默了一下,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啊……真美……」
身旁的小慶乃正在心不在焉地把玩著紙燭台上的融蠟。她抬起頭來,好奇地望望內野哥哥,再看看我,然後高興地笑了。
我相信,在那個瞬間,我們三人心中所看到的景象,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重疊。
感謝天主!我們的確共用了一雙眼。
我曾是個瞎子,現在我卻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