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前言
在探究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衝突時,雖然所獲有限,但搜尋的過程中逐漸明白,原來是自己走偏了方向。這個議題從政治層面著手,難以得到滿意的解答。然而當「猶太與伊斯蘭」成了新方向之後,一位名叫Mark A. Gabriel的作者提供了我一個全新的視野,特別是其生平起伏深深震撼了我,而急切地希望能介紹給朋友們。下面就以第一人稱為敘述主角,讓讀者一窺這位不平凡埃及人前半生的遭遇:
1967那年我十歲,六日戰爭再度讓中東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戰爭開始的第一天,以色列就已瓦解埃及的空軍,接著佔領西奈沙漠,穿過蘇伊士運河,進入埃及,直搗首都開羅。埃及人已有最壞的打算。
我生長在開羅一個相當富裕的家庭裡,父親有個成衣工廠,全家篤信伊斯蘭,叔叔是備受敬仰的伊曼(Imam,伊斯蘭的神長)。每週兩次,父母花錢請古蘭經背誦者來到家中。這些經文背誦者通常到一般人家裡或特殊場合背誦古蘭經。人們相信,他能趕走惡靈,帶來阿拉的祝福,保護家裡不致遭劫。來家裡的這個人,背誦完經文而留下來喝咖啡時,就告訴孩子們穆罕默德的軼事,這些大都是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之間的戰鬥。我們聽這些故事,就如同基督宗教的孩子們在聽大衛與巨人決鬥等聖經故事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們的戰鬥仍在進行,穆斯林的敵人就住在以色列,就在埃及隔壁。
也一起聽故事的母親,對於穆罕默德為了保有他所領受的啟示不被基督徒及猶太人等偶像崇拜者摧毀而奮戰,很引以為榮。可是當她聽到穆罕默德把女人和孩子等「戰利品」視為奴隸,既送給士兵,也在奴隸市場販賣時,卻感到很不自在。
背誦者還告訴我們:「猶太人是萬惡之源,他們不忠實、不值得信賴。他們恨伊斯蘭,迫害先知穆罕默德,始終找機會要除掉他並摧毀他的啟示。猶太人的行徑招來阿拉的憤怒,而把他們變成豬和猴子。」古蘭經記載,危險的猶太人如何帶給先知種種麻煩,我們穆斯林應該保衛自己的領土及信仰,就像穆罕默德所做的一樣。我十歲時,納塞(Nasser)總統透過媒體大肆宣傳以色列在邊境上的威脅,學校也常教導我們:猶太人是歷史上的敵人,他們偷了巴勒斯坦人的土地,而切除這塊惡性腫瘤更是我們的重大責任。
天熱時,開羅人喜歡坐在屋外喝茶、吃核果。大夥兒聊天的其中一個重要話題就是:1948及1956年和以色列的戰爭。人們認為,以色列的行徑就像古時候他們想殺害穆罕默德那般,是伊斯蘭與猶太歷史的重複。談話的結論往往是:猶太人恨穆斯林,穆斯林無法接受猶太人。
有個流傳廣泛的可怕故事:以色列有次包圍巴勒斯坦的一個村子,鎖住所有村民的房門讓他們出不來,然後炸毀房子。另一個更嚇壞孩子的故事是,以色列人把巴勒斯坦孕婦的肚子剖開,先殺嬰兒,再殺母親!這些說法,在我不認識一個猶太人,完全沒接觸過猶太的情況下,已在我心中埋藏下對他們巨大的仇恨。
以色列獨眼將軍戴 揚的照片常在報紙上出現,許多孩子因心理極大的恐懼而常做惡夢,我也不例外。有次夢到:我去了一般人喝茶、玩遊戲的場所,卻不見一個人。只看到戴 揚坐在岩石上,拿著屠刀,正在把一個埃及人的屍體切成碎片。我驚嚇得醒來,認定戴 揚就在家中,便一逕往外衝,跑向大街,以為戴揚就在身後追我。父親、哥哥跟著我跑,就在我快要跳進灌溉大川時,其中一個哥哥把我撲倒在地。回家後,家人和鄰居全圍繞著我,以為我中了魔。後來四個哥哥全去參戰,其中三個兩個月後回來,一個公報失蹤,母親哭到沒有眼淚。家人都說:「阿拉絕不撒謊,整本古蘭經講得很明白,除非到復活日,我們永遠不能和猶太人和平相處。」
八個月後,當哥哥生還的消息傳來時,母親、姐姐和鄰居婦女,在家以埃及音樂伴奏,高興地跳起舞來。父親拿出來福槍,大哥拿出手槍到街上對空鳴放;伯伯也在他家屋頂上放槍以示慶祝。在我十歲的心靈裡,猶太人是最大的敵人,他們企圖殺害先知、囚禁我哥哥、炸毀我們的城市。我完全相信,世上所有的問題全是猶太人所引起,並憎恨和猶太人有丁點關係的一切。
我在還不會認字時就已開始背誦古蘭經。經文字句為我並不陌生,因在清真寺、收音機及來家裡的背誦者身上已聽了許多。然而,古蘭經由古典阿拉伯文寫成,不易唸、不易懂。Al-Azhar大學畢業也擔任伊曼的叔叔是我的啟蒙老師,他教我正確的發音,告訴我背經文的方法。
我在六歲時上Al-Azhar小學,此校以伊斯蘭教育為中心,全家人以我為榮。當時班上有四十五名學生,人人都急切地背誦經文。我在六至十二歲期間,每天約背二頁,而且這工作在日出前必須完成。不會背的孩子要受罰,通常老師讓他們坐在椅子上,脫掉鞋襪,腳踝綁在一起,把雙腿舉高,以剛砍下來的棕櫚打腳心。
我每天穿白長袍、戴小帽和家人在清晨三點半到清真寺祈禱,四點半父親和叔叔回家再睡二個小時後才開始工作,我則留下來繼續背經文。學校有兩名老師負責口試,有時他們要求學生背某章、某段,有時他們先背一段,要我們說出章節後,再接著背下去。依照Al-Azhar的規定,背經文是大學畢業應具備的條件,我在十二歲就已背完整本古蘭經,家人為我舉行盛大的慶祝會,瞎眼的爺爺熱淚盈眶,擁我入懷。人人視我為小聖人,因為我把整本聖書存放在腦海裡。然而我對經文意義的了解,是在會背誦後才開始的。
後來我順利進入Al-Azhar大學。這學校成立於西元972年,是伊斯蘭遜尼派最具權威、最享盛名的學府,約有九萬名學生,分佈埃及全境。由於想多了解讓我欣羨不已的穆罕默德及其追隨者的耐力、勇敢與奉獻犧牲,我選擇主修伊斯蘭歷史與文化。上第一堂課時,教授便說:「我對你們說的就是真理,我不容忍任何形式的小組討論。我沒說的,就不需要知道。你們只要服從、注意聽,而且不要發問。」
大學教育的內容是研讀古代、現代偉大伊斯蘭學者的書,找出重點,背下。上課時,明知不該,我卻仍然喜歡發問。例如:「為什麼穆罕默德首先要我們和基督徒和睦相處,後來又要我們殺害他們?」教授說:「先知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先知禁止的,你也禁止;先知允許的,你也允許。不遵從先知的話語,就不是真正的穆斯林。」我又問:「為什麼穆罕默德可以娶十三個妻子,而我們最多只能娶四個?古蘭經說,穆罕默德只是個人,為什麼他有特別的權利?」教授回答:「如果你仔細看,阿拉給你的權利比給先知的還多。阿拉雖要求最多只能娶四個妻子,可是你有機會休妻,你可以今天娶四個妻子,明天和她們離婚,然後再另外娶四個,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娶無數個妻子。」
又有一次我問Omar Abdel Rahman :「為什麼你在課堂上談論那麼多有關聖戰的事,而不提,古蘭經也談到和平、愛與寬恕?」Rahman壓抑著怒氣說:「我的兄弟,古蘭經有一整個章節談到戰利品,卻沒有一整個章節是關於和平的。聖戰和殺戮是伊斯蘭之首,拿掉了,就等於是斬了伊斯蘭的頭!」
我雖然是個「搗蛋的學生」,卻在六千名學生當中,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
在我成長的過程裡,憎恨猶太人的心緒日益加強,長大後我更有方法和機會表達對他們的厭惡。大學畢業後,我去服兵役一年。每遇放假日在換車回家的路上,我必須走過一個猶太人的墓園。看到大衛之星或希伯來文字,我會在那個墓碑上吐口水或撒泡尿,並且詛咒著說:「你們是從邪惡世代傳下來的邪惡世代,感謝阿拉,你們已離開埃及。」我覺得到墓園詛咒猶太人是個義務,因古蘭經教導,阿拉和阿拉的子民都必須詛咒猶太人,直到審判日的來臨。我在清真寺講道時,也提到這些。我會命令人們:「你們走到墓園時,一定要詛咒那些豬、猴的後代,以取悅阿拉。」每回我從古蘭經裡挑出有關猶太人的經文時,便說:「猴子和豬仔的子孫,世上最邪惡的人們,你們要從阿拉的懲罰裡逃到哪裡去?」群眾就跟著呼喊:「Allah o akber! Allah o akber!(阿拉是偉大的!)」
服役後的碩士課程沒有教授直接教導,一旦有了疑問就必須自己尋求答案。我研讀伊斯蘭歷史,雖皓首窮經,心中的疑團不但找不到解答,反而越來越令我迷惑而感到痛苦。我可以完全不誇張地說,伊斯蘭從穆罕默德到今天,是暴力與血腥的歷史!我的碩士論文引起相當的注意,雖把內心真正的疑慮隱藏起來,卻碰觸了各方積極討論的議題。那就是:一個伊斯蘭國家,應該有何種政治形態的政府?埃及官方認為我的想法極富參考價值,而讓廣播電台實況轉播碩士考試答辯。外表上,我非常成功,大學邀請我教授我的主修科目。我以二十八歲之齡執教,也在清真寺講道,可是內心卻不斷渴望尋得真理。大學、家庭以及周遭環境的期盼,讓我不得不在這條疑惑重重的路上持續前進。
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在母校、另一所位於開羅的大學,以及某些中東的伊斯蘭大學教書。我喜歡和學生談話,允許學生之間的辯論,更歡迎學生對我提問。我終於能在課堂上自主,明知危險,仍執意進行。
有次我給學生一個題目讓他們討論,卻導致了可怕的後果:
Mu’awiya記錄穆罕默德的言行(穆罕默德本身是文盲),後來成了第五位繼承者。他死前交代兒子,要剷除阻礙自己進陞的人。Mu’awiya的兒子竟因此連穆罕默德的孫子也殺了。我對學生說:「現在我們以真主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必須在其中找出仁慈與愛。」我希望引發討論,而不願像自己當學生時那般被阻止。有個學生問:「這段遺訓正確嗎?會不會是猶太人假造的?」我讓他看可靠的引用出處。學生們想破頭,卻在整個事件當中找不出仁慈與愛。一些激進的學生發現我暗藏攻擊伊斯蘭的企圖,叫著說:「阿拉原諒我們!你是我們的教授,應該教導我們伊斯蘭,不要讓我們迷惘困惑啊!」
下課後,這些學生把事情報告給校方。Al-Azhar大學害怕來自內在的顛覆力量,系主任在和我談話時,發現了我異於常人的思考方向,說:「孩子,要是照你這麼想,這事就沒完沒了了。我們必須緊緊地跟著規則走,不能比先知或阿拉想得多。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告訴自己,先知和阿拉知道真理,把疑惑交在他們手裡,直管往前走。」在一連串的問答之後,我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決定性的關口。
我可以像學生時代一樣,把疑問深埋在心底,表面上當個光宗耀祖、受人欣羨的青年才俊。然而古蘭經裡某一處禁止喝酒,在另一處又允許;某一處說,可以和基督徒為友,另一處卻說,基督徒必須改信伊斯蘭、繳稅金,否則將死於刀下。學者們對這些衝突有神學上的解釋。我卻不懂,全知全能的阿拉為何自相矛盾,甚至可以如此劇烈地改變想法!我於是明白說出:「我無意攻擊伊斯蘭和先知。你們認識我也珍惜我,可是請不要控訴我,請找出幫助我的辦法,找出回覆我的正確答案。我們說,古蘭經直接從阿拉而來,可是我只在古蘭經裡讀到『人』的言論,而不是一位真主的想法!」
此話一出,校方人員之一極為憤怒地對我咆哮,並在我臉上吐痰,如果不是旁邊有人,他必定會當場把我殺掉!我全身顫慄地站了起來,知道已被自己判了死刑。誰?何時?怎麼殺我?是由我的家人下手?是清真寺裡的群眾?還是我的學生?我腦中一片混亂,卻清楚感受到極大的恐懼。
當天晚上,事情便發生了!
清晨三點左右,十五至二十個帶著俄製衝鋒槍卻未著制服的男人,蠻橫地進入我家,搜查各個房間,吵醒所有的人。我們的大家族不明究理,只能哭泣求饒地看著他們把我塞入一部車的後座,揚長而去。事後方知,我竟然落入了埃及秘密警察的手裡!
前三天他們不給我吃喝,接下來四天的審訊重點是,要我供出脫離伊斯蘭的過程。白天他們把我和其他人關在水泥牢房裡,晚上才提訊。由於他們以為我信了基督,所有問題便繞著這個主軸打轉:你和哪個傳教員談過話?去過哪個教堂?為什麼背叛伊斯蘭?……他們不僅問話,至今我的手、臉、胳膊,都還有香煙、火鉗燙過的痕跡。
我並未背叛伊斯蘭,他們卻要我背叛自己。我說:「我是個學術界的人,是個思考者,有權利討論伊斯蘭的議題,這是我的職務範圍,屬於學術上的活動,我連做夢也不可能想到會脫離伊斯蘭。它是我的血液、我的文化、我的語言、我的家庭、我的生命。如果你因著我所談的而責備我,那麼就把我從伊斯蘭剔除吧!」
夜裡,看守員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不斷羞辱我、咒罵我,還把我綁在鐵床上,用鞭子抽打我的腳,直到我昏厥;醒來後,我必須站在冰水裡,沒多久我就再度不省人事。接下來的晚上,他們帶我到另一棟無門無窗的小建築,命令我從唯一的屋頂開口循著梯子爬下。我很快就知道這是個水牢。當我的腳觸及地面時,水位恰巧到肩膀高度。然後我看到一些「東西」迅速向我游來,原來是──老鼠!一整個晚上,老鼠在我肩上、頭上爬來爬去,卻沒一隻咬我。
他們又在另一個夜裡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這次是隻兇猛的大狗在等著!在心底,我對著創造我的那位吶喊:「是我的主,必須照顧我,怎麼能讓我落在這些人的手裡?我不知道他們會對我做什麼,可是我知道,一定跟我在一起。有一天,我一定會遇見,一定會看到!」
我極端害怕地進到房間,盤腿坐在地上,就等著大狗將我撕成碎片。莫大的恐懼讓我疲憊不堪而沈沈睡去。待我清醒,躺在牢房一角的猛犬向我跑來,坐在我的右邊。看守員開門看到我在祈禱,而狗也靜坐一旁時,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置我。這是最後一次審訊,接著他們把我移送到一般牢房。就在此時,我的內心已經完全離開伊斯蘭。(未完待續)
附註:
中東、中亞地區有鳴槍祝賀的習俗。2002年在阿富汗的美軍攻擊一個婚禮,是因祝賀被誤解為挑釁行動所釀成的悲劇。
猶如中國的文言文。
此人是1993年紐約世貿中心較小爆炸案的主謀。
古蘭經第八章。
以色列在1948年建國後,分佈各地的猶太人紛紛回國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