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組策劃
前言
「教會負有以福音神光照耀整個世界,並將所有的人,不分國籍、種族及文化,團結於一個聖神內的使命;因而教會便成為友愛的信號,這友愛許可並鼓勵人們坦誠交談。」(牧職憲章N.91)
面對台灣社會層出不窮的政治議題、模稜兩可的價值觀、幾乎被撕裂的族群困擾,你我身為基督信徒,當如何處身於這不安之中?為基督信友來說,現代公民社會的重要價值究竟是什麼?信仰該如何幫助這塊土地上的住民培養出優質的民主素養?教會又該如何教導社會大眾,把聖體聖事帶給人心的希望與愛落實在生活中,以愛克服仇恨?
「尊敬及愛德應延伸在社會、政治乃至宗教問題上,持有和我們不同意見及作風者身上。我們越和善而友愛地深入了解其思想方式,越容易和他們交談。但這和善與友愛不應使我們對真理及美善,變成模稜兩可。」(牧職憲章N.28)多麼期望台灣的天主教會能在波濤起伏中成為台灣社會的「中流砥柱」!請聽聽他們怎麼說……。
時間:民國96年3月13日(星期二)晚上19:00~21:00
地點:台北市中山北路一段2號六樓602室 會議室
參與貴賓:(按姓名筆劃排列)
吳終源神父(嘉義教區副主教、雲林斗六聖玫瑰堂主任司鐸)
韋 薇修女(伯利斯仁慈聖母傳教會會士、新事社會服務中心主任)
潘永達神父(中華道明會會士)
主持人:
趙榮珠女士(台灣牧靈研習中心主任,《見證月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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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榮珠(以下簡稱趙):近年來台灣社會狀況頻頻,而且在經濟型態上已呈現「M型社會」的結構,中產階級正逐漸消失中,令人憂心。教會向來強調愛與和諧,自許是心靈的陪伴者、扶持者,能導引人生的方向。在台灣經歷了種種的傷痛後,教會可以如何關懷台灣百姓充滿失望、悲痛又不知方向的茫然?因此想藉重諸位,給大家一些指引和方向,並提醒我們:身為基督的追隨者,如何在現時現地的生活中發揮行動力,好能更積極的活出基督的精神。
吳終源(以下簡稱吳):我目前在鄉下(雲林縣)第一線為教友服務。雖是鄉下但也能感受到政治的氛圍。身為神父,政治立場不好偏頗,因為哪一邊的教友都有,可是在面對台灣整個社會的停滯與亂象,以及政治上的混沌不清,實在令人感觸良多,特別是過去的二二八事件,又再度被過度炒作。其實,我們翻開歷史,每次的改朝換代都會有無數的生命被犧牲;在台灣剛剛脫離日本統治的同時,國民政府也帶著沉重的包袱來到台灣,在政權的激盪下所產生的悲劇,對台灣曾產生極大的震撼。
記得小時候,做生意的父親和那些上門來的外省籍客戶相處,的確是雞同鴨講,但是有一個辦法可行得通,就是用寫的,這事讓我印象深刻。台灣在大批的大陸人來到後,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其實衝突不大。二二八事件中受害的多是菁英份子,如同歷史中改朝換代時,受迫害的多是有影響力的人物。這種現象在中國大陸亦然,像是三反、五反、土改、四清運動,到文化大革命更是嚴重。
對這些歷史事件我們應該要記取教訓,但最重要的是,要看到這些事件的發生是由於國家這部統治機器,對和它持有不同看法的老百姓的一種殘酷的迫害,這種事情應永遠成為過去,在民主時代的進步社會不該再存在了;怕的是以不同的方式進行,過去是以武力,而現今則是在言詞、文字、論述上己是人非,不容異己。
當然,人的本性是渴望往上爬,要有所成就,顏回說:「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想要見賢思齊,和堯、舜一樣做個好的統治者是好事;但若是如項羽見秦始皇出巡的陣杖,便想取而代之,那可不妙。今天是民主時代,民代、總統等本來是人民的公僕,但因為影響力很大,很多人便都想得到,而在到位後,還要想辦法繼續續保有,這便是可悲之處。
孟子說:「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台灣族群本就複雜,不論是隨鄭成功來的,還是嘉慶年間的大移民,或跟隨國民政府來的,都屬移民社會的族群;即使原住民也是以動態的方式生存,而非農業社會的安居樂業。一種逃避困境、但卻好勇鬥狠的因子,存在我們的血液中,留下移民的情愫,讓我們的情感波瀾起伏,容易被煽動,常為了團體一己的利益爭鬥起來。
若以信仰的眼光來看,這實在不好,因為耶穌基督首先教導我們的就是「不要判斷、要寬恕別人,判斷只屬天主」。如今政治上喜歡分門別類,把人分成外省人、原住民、台灣人,還有你是藍的、我是綠的,這樣非常不符合福音精神。聖保祿也教導:「不再分猶太人或希臘人,奴隸或自由人,男人或女人,因為你們眾人在基督耶穌內已成了一個」(迦三28)。
「制度」常導致:要維護制度必要排除與制度不同的情形,如此一來制度便會傷害人,不論是二二八或現在的混亂多少都是制度上的問題。教會有基督愛的教導、恩寵與救恩,但當教會很有力量,甚至成為權力的象徵時也可能會墮落,像中古時代的教會也產生了很多弊端,導致教會分裂。
我在第一線從事牧靈工作,天主教會在台灣是少數,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或許會感到傷心,因為教友人數沒有增加,或覺得教會的力量沒有發揮出來,但其實他人對教會在社會上的服務還是蠻肯定的。我覺得教友不是在於數目而是在於品質,提升教友的品質才重要。
常說「教友的時代來臨」,可是實際上,我們並沒感受到教友時代真的來臨,或許是教友時代來臨的意義沒有很清楚地表達。有些大教友取代了神父的位置,發號司令,這並不是教友時代的來臨。天主按祂的肖像創造我們,在自由民主社會中,我們每一個人的創造力要完全發揮出來。傳統上認為好教友就是主日準時參加彌撒,守十誡,其實這是不夠的,天主要我們每個人發揮不同的本能,所以給我們每人不同的神恩與力量;因此保祿要我們善用自己的能力,建設同一的教會(參格前十二)。
真正教友時代的來臨,是要每一位教友都能發揮他的本能、專長、神恩,為福音的廣揚努力。有時很多阻礙來自神父,神父常不放心,怕出亂子,認為只要不出錯,不必創新,這樣教友時代永遠不會來臨。唯有教友發揮所長,教會才有希望。對整個國家來說也是一樣,不是把人民分類,而是要讓每一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就自己的神恩,發揮出來,各盡所能。
2007年以來世界的潮流是往創意發展,《遠見》雜誌有兩期談這問題,當然他們是就商機來談,在教會與社會中也一樣,創意不是光打擊別人,而是往好的方面去發揮天主給的能力。社會中其實有很多工作需要有福音精神的人獻身服務,對於過去教會為殘障、愛滋、老人、窮人等的服務,有人認為現在由於政府會補助,所以社會上很多人爭著從事這樣的工作,教會不必去爭。其實教會的服務是為對方著想,與一般人不同。我們該反省的是,我們有沒有基督的福音精神?祈禱生活是跟天主密切地結合,讓耶穌基督的精神在我們身上實踐出來,我們才能成為成熟的教友,才能建設一個好的教會,進而影響整個社會。不是形成一個制度或團體來壓榨別人,而是讓天主的肖像在每個人身上充分地活出來,特別是我們的創造力,這才是帶領我們往前走的力量。
趙:教會常強調服從,但也是磨滅一個人創意的一大因素,一位基督教的朋友曾說:台灣的教會是世俗大於上帝的教會、堅持格調大於使命、堅持虔敬的嚴肅大於活潑的生命。到底教會在這混亂的社會,該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給人一些福音精髓的啟蒙?如何告訴人希望在哪裡?如何用自己的生活讓人看到希望?
潘永達(以下簡稱潘):我分幾點來談:對目前社會現象的感受;社會問題的根源;解決問題的方式;天主教會對社會現象所持的態度;我對未來台灣社會現象的期待。
十年前,我並不感覺族群衝突或社會亂象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面對,因為它將隨時間而流逝,時間自然能使傷口癒合。如今這些問題卻愈來愈普遍及嚴重。我從原生家庭的成員身上看到了社會現象中所存在的族群張力;也在修會團體生活中感受到這股張力,修會團體的成員有大陸來的,有本地的,每個人的感覺、思考背景或思想取向都不同,所以在團體間形成了張力。修會二月份開大會時就曾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因為有人提出為什麼在團體生活中一定要講台語?這為不會講台語的人是一種很大的心理壓力。同樣,我在牧靈工作上也經常感覺到教友團體也落在這樣的張力之間。所以這問題是普及性的,不論各個階層,我們隨時都會遇到。
過去社會族群間的衝突可能僅在政治領域中呈現,碰到選舉時才會起波瀾,在平日生活中則很少會觸及。如今其普及性與嚴重性越來越強烈,幾乎趨向「仇恨」,它的嚴重性足以影響到日常生活中的人際關係。問題出在哪裡?在歐美,這樣的問題好像沒有如此嚴重,但在亞洲、非洲卻不然。是不是我們的政治形態、政治教育、民主素養等都未及於某種程度,因而造成在政治、經濟、社會族群、及文化上各方面的衝突,且愈形欲烈?
這問題是歷史情結所造成,逐漸變成潛隱性或隱藏性,傳給下一代,並在往後歷史中慢慢發酵。每次在特定的事件上,這潛藏在第二代之後的情結就會被鼓動出來,造成社會的衝突與傷痛。這是社會的集體意識,是長時間累積而成的,而且不會在一、兩代之間就被彌平,是要花很長的時間,隨著教育、大家的努力,才能把這種情節或社會的集體意識慢慢撫平。
化解這種心靈傷痛與族群分裂,最常見的是企圖用政治與法律的方式尋求解決,但經驗告訴我們效果並不佳。記得過去有一陣子很強調心靈改造,大家一窩蜂認為必須透過宗教,心靈才能解放。認為在政治、法律、知識等層面已走到盡頭,仍無法解決問題,於是深入心理與宗教的層面,嘗試解決心理上彼此之間的衝突。的確,宗教是一個最後可行的方法,但不盡然可以馬上奏效,因每一宗教都難免陷入世俗化的盲點,一碰到政治利益,表面上大家都說可以和好,但私下卻選擇某種取向,這是現實問題。
儘管如此,宗教依然是最後可以被名正言順地提出、嘗試化解仇恨的方式。天主教在今日台灣應有這方面的使命。回顧天主教在過去所扮演的角色,她本身並沒有站在弱勢的一方,老是和政府或強勢者站在一起,沒有履行福音中合一與愛的角色。這是教會過去的盲點。
至於今天的教會,也感覺不到她積極面對這些問題,甚至有點迴避。事實上,這問題在今天是不能迴避的,否則會成為心靈上永遠化不開的情結。要能化解這個結,當然除了靠人的作為外,還要靠天主的恩賜。為此,教會在福傳工作上,應經常問自己:是否能敞開心靈面對社會的問題?是否依靠天主聖神的領導?在這方面神職人員扮演重要的角色,若我們本身都有區分,甚至連整個教會、修會團體也都掉落在這種近乎視台灣本土主體意識為絕對價值觀念,進而批判它者的張力之中,就是凸顯出我們本身只意識到要正視這問題,卻不能想到弱勢族群需要被關懷,因此我們也只是隨著社會迷思漂流。
我們神職人員要有這樣的意識:身為領導者的角色,若不重視心靈上的開放,或不能自我反省出自己的盲點,是沒有辦法帶領教會擔任撫平心靈傷痕的橋樑工作。我們要打開心靈,主張本地化的主體意識並不是要帶著類似社會上仇恨的心態,去離間、去歸類,這是教會本身(尤其是神職人員)在台灣要有所警惕的。
從信仰的角度來看,「以色列」是在信仰的過程中逐漸融合而成。亞巴郎、依撒格、雅各伯事實上是不同族群,而以色列也不只有十二支派;它是在歷史的過程中由不同的族群融合出來的,他們以梅瑟為主導,同時加入了(對雅威的)信仰,認為自己是天主子民;在一個天人盟約之下,慢慢去整合出一個族群,也整合出「以色列子民」這樣的集體意識,建構自己的身分。
這是教會可仰仗的發展方向。我們可以強調,在台灣的所有族群都是天主召喚而來的;台灣是天主許諾給各個族群的福地。基督徒應在這樣的基礎下去整合台灣或教會內不同族群的意識,讓台灣這塊土地的人民共同成為在台灣的天主子民。教會的神學應往這樣的方向發展。
至於我對教會及社會的期待,我認為這種社會現象是一個過程,我相信天主聖神的臨在。如同天主在以色列民族的歷史過程中,慢慢給它恩寵、力量或愛,逐漸形成了以色列民族的團體。相信天主早已給台灣人民彼此關懷的能力,只是尚在期待「先知」出現,將這些力量發揮出來。如果教會無法扮演先知的角色,那麼天主的能力也無法發揮效用。所以教會能做的就是自我反省,意識到天主給的恩賜,並努力付出,在未來的工作上把這種隱藏在每個人、或每個族群生命中彼此關懷的愛的能力,完全實現出來,台灣族群的融合必能早日實現。
韋 薇(以下簡稱韋):關於今天的主題,我從自身經驗中反省到,年輕時的我並不覺得有族群緊張或撕裂的感受,直到近20年才有所覺察,因為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並沒有看見被壓迫的情況,也沒有接受到這方面的訊息或教育。一直到80年代,台灣如火如荼地展開民主運動,工會形成,學生、原住民等族群追尋自我認同運動……等等,我才有所覺醒,聆聽對我這外省第二代的生命經驗完全陌生的聲音。
這幾年我投入新事社會服務中心,服務各個族群的勞工朋友,我越來越體會到這樣的問題一直都存在,且正在潰爛中,而大家也不知應如何去面對與解決。目前的族群問題並不只限於外省人與本省人,但這仍是一個在政治上造成緊張關係的核心衝突點。在生活層面上,彼此的相處是十分和諧的,或許我是北部觀點;然而,在媒體上所接收到、或是一到選舉所出現的氣氛,就讓人覺得問題並沒有減輕。
在我近10年的實務工作經驗中,反而更意識到原住民是一個被忽略、迫害、剝削的族群;除此之外,還有外勞、新移民、外籍配偶。從客觀法規制度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弱勢族群立即面對的就是被歧視、判斷、污名化、標籤化;比方說:一提及原住民,就馬上想到他們會酗酒;或者因看見外籍勞工星期天到教堂打扮得光鮮亮麗,就說他們生活奢侈,而沒有想到他們每天從事卑賤低下的工作,只有星期天可以展現自己的自主性,從陰暗的角落中走出來,體會自己與他人一樣平等。
我們社會中的女性仍受到歧視。近兩年人民的財富呈現兩極化,貧窮人口增多,有錢人的財富卻與日遽增。2006年的低收入(年薪30萬以下)男性佔21%,女性佔28%,將近1/3,所以女性的薪資是偏低的;其中許多是單親媽媽且必須扶養子女,而她們的教育程度也並不高。通常教育程度低,收入較低、失業率也較高。然而,這樣的差異,並不造成社會上相互尊重及資源共享,反而有許多人被忽略、不被社會所看見,如同隱形人一樣。這是最大的傷痛,因為存在如同不存在。
台灣教會在國際社會層面上,修會團體這幾年一直在推動「非暴力」。在這角度之下面對創痛,我所看見的是「愛」與「正義」不可二分,若沒有正義就沒有愛,若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我們的社會的確有不少緊張、衝突與撕裂的情況,這現象所隱含的就是缺乏正義與和平;身為基督徒,我也反省到這樣距離真的愛、福音的價值、創造一個愛的和諧社會仍是很遠的!
這樣充滿撕裂、也隱含暴力的情況中有一機制:「主流族群」與「弱勢族群」(包括經濟上及知識上的弱勢),如同大與小。真正的愛與和平是要教導我們不要去看外在表面的大小(無論是在教育、經濟、族群、性別、政黨、城鄉上),而是了解這當中都有一基本上的平等。我想台灣正面臨著一個奮鬥達到平等的慘痛過程當中,既然是過程就需要時間去尋找平等對待、尊重,以及自我改變,而自我改變可以算是一個療傷的過程。法規制度屬於外在層面,有其相當程度的重要性,若缺乏這一層面,很多事情都談不上了!可是法規制度仍是基礎,還需要透過教育來達到相互尊重、和好的文化。我們現在的文化是種族主義,掌控金錢、政治、資源權勢的人,就是優先至上。
反觀教會,在這當中確實有著力之處,因為我們有許多教育的資源:學校、主日學、道理班、媒體及社會服務團體。從這些教育的管道,我們可以通傳福音的精神:耶穌基督真正的愛與尊重、創造正義和平的關係,因此教會要作光作鹽,應不是難事。我們可以好好反省在正式及非正式的教育系統中,如何型塑人的良心。良心教育需要被導向促進生命發展、彼此和好及共享資源、知識。
現在許多的非營利事業組織也在強調要有一個「平台」,即是讓弱勢及主流族群可以同時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一起溝通分享,強勢者也應該放下身段去聆聽、去觀察。
在族群緊張和衝突的過程中,我認為聆聽事實是十分重要的,要和好、民主、尊重、平等,如果沒有事實與真理,那只是虛假!應該要去觀察並體驗所發生的事,這與教會所強調的生活體驗相符合。在面對與我不同的族類,首先不要去判斷、或是用制度加以定位,而應該進入對方的群體中,去了解他們的苦。社會不能掩蓋歷史的傷痛不去談、或是遺忘,因為若是沒有事實真理,這些傷痛不會過去,所以面對真相是一必要的過程。
教會可以創造這樣的平台、身居中間人,這很重要,但目前尚缺。一些宗教團體在從事這樣的服務時也被劃分至某某族群,我想教會應該做好準備投身這項服務,因為在營造平台、扮演中間人的角色時,有可能被犧牲、被誤解。這就是跟隨十字架的犧牲,需要冒險,有可能因此而使得有權有勢者的奉獻大大減少。
教會需要陪伴受迫害的弱勢者,國外的資料顯示,創造和平非暴力的並非有權勢者,能產生真正效果的是受創傷者,當他們在主動站出來尋求真相之外,也需要主動去寬恕才有可能。既得利益者不會去改變現狀,受創傷者的寬恕會感動整個社會,和平就由此而建立了。我希望教會與受創傷者同在,陪伴他們、鼓勵他們、支持他們,進而去締造一個寬恕的文化。
趙:如同韋薇修女所言,教會今日在社會中除了扮演指導、糾正、批判的角色之外,社會也更需要陪伴、聆聽、撫慰、實際親力親為的伙伴。
今日教會的先知性工作是否還是社會服務、社會行動?是社會福利工作,或是致力於提升人的尊嚴、充滿愛與關懷的提醒?到底我們的教友今天是否可以為受傷的台灣社會把把脈或撫平傷口?現代公民社會的主要價值為何?信仰如何幫助台灣百姓培養出優質的民主素養?我們教會內具有優質的民主素養嗎?現在請來賓交流討論。
潘:目前台灣教會中,神職人員雖能具主導的角色,但教友在實質的服務上所觸及的層面卻更為廣泛。在先知性的工作中,要如何喚醒教友本身的使命感?如何鼓勵教友以耶穌基督的胸懷來面對整個社會在正義、暴力上的種種問題?台灣教會曾經發起「和好2000」運動,當時整個台灣社會的政治情緒尚未如此高漲,所以它可說是一個具有先知性的活動。但此精神並沒有繼續延伸發揮,實在可惜!我期待教會的領導階層培育整個台灣教會團體(不只是神職人員)認識台灣社會的現況,進而自我培育,並實現基督信仰真善美聖的精神。否則,教會容易被社會牽著走,而沒有自己的主導性、先知性。
吳:基本上,我們應該回到每個人心中最深的渴望。我在鄉下看不見很多的社會運動,牧靈工作中最注意的就是根本的家庭問題,有時候問題相當嚴重。如果我們自己的生活中沒有愛和寬恕,就無法將愛與寬恕帶給別人,光講大道理是沒有用的。我們堂區提供平台讓教友們來發揮才能,例如:成立志工隊來關懷獨居老人,聖母軍去拜訪家庭,一方面避免因無所事事而產生家庭中的口角,也可因照顧他人而體驗到自身幸福的可貴。
教宗本篤16世所公布的第一篇通諭《天主是愛》點出了教會的核心價值。正義固然非常重要,但教宗說道:「天主的愛壓倒了祂的正義」。依照正義,人有錯就應該受罰、那有誰還能存在呢?但天主的愛、十字架上的愛壓倒了祂的正義。教宗也提到,追求正義是屬於政府的事,而教會應該幫助團體或個人發揮愛的服務。
要療傷止痛,唯有寬恕這一方法;沒有寬恕就沒有愛、沒有正義、沒有和平。寬恕並非忘記過去,真正的主宰與判斷在天主手中,一項錯誤的造成,有許多錯綜複雜的因素,並非某一人應當負全部的責任,他可能只是一名犧牲者,而弱勢受害者也成了替罪羔羊。當我們在服務弱勢時,就是為基督服務。
教會通常是菁英主義,讓神父帶頭發號施令;但現代社會如此複雜,事實上神父修女並無法全然主導。教友與社會有第一線的接觸,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應該鼓勵教友藉由各式各樣的善會團體相互支持鼓勵,以更開放寬宏的心胸共度現世的朝聖旅程,以邁向永生的福樂為終極目標。
韋:關於培育優質的民主素養及現代公民的價值觀,以及教會如何帶給人希望和愛,我想我們需要在教會內自己已經這樣生活,其中包含跌倒、失敗、重新站起的經驗,才能去幫助社會;這經驗是相當有價值的,也會讓我們更加了解自身是罪人、是脆弱的。
我們希望這個社會是充滿希望和愛,並活出優質的民主素養,這同時也是教會內部的挑戰。我期待教會各個階層都思考這個問題:在我們教會的結構中是否尊重各種族群、不同性別、政黨、不同(經濟、教育)階層的人?是否在其中創造出平等共享的機制?教區、堂區等不同層面的重要議題,是否有機會充分發言討論?如何提供一平台讓不同立場的人交談?這一點是民主社會中重要的機制,而在教會中對於牧靈、福傳、管理的政策是否也經過充分的溝通而達到共識?在共享的平台中,有一些東西是要透明化的,並有監督的機制。
如果教會在這方面做得很有限,那要如何呼喚社會成為一公民的社會?在公民社會中,人人都有權力來參與公眾事務、影響國家政策,連文盲也不例外。
談到民主的素養。我們知道民主的過程會有一些弊端與醜惡,不是毫無缺點。所以我們必須親身經歷,才會知道問題在哪裡,並予以修正。
可惜的是,有時看到教會的決策機制,出來的結果與大家所認同的正好相反。相反並不見得不對,因為先知常是少數的一群人。重要的是大家應在祈禱中分辨,從福音的價值出發,不是因為誰是菁英,誰的權勢大、地位高,因此在決策中,他那一票就抵過一百票。這是教會需要深刻反省的部分。
還有社群、族群共融的議題,對講求「共融」精神的天主教會是一個挑戰。教會號稱我們有卅萬的教友,其中原住民教友至少佔十萬,雖然漢人有廿萬,但許多已移民海外。我觀察到一些有原住民族群的堂區,彌撒中幾乎都是用國語。這是一種「同化」的現象,同化到主流文化中,外表看來是一種和諧,但這是從主流族群觀點來看的和諧。否則我們可以問:為什麼不一個月有一次彌撒使用原住民母語?這可讓漢人從中體會原住民老人家,在主流社會中看報紙、看電視完全不懂的感受,經驗一下弱勢族群的痛苦。
我還曾聽一些為外勞服務的神父分享他們的委屈;譬如說有些堂區有相當多的外勞教友,但堂區傳協的決策,外勞團體從未被徵詢過,決議也常是最後才得知。舉例來說,平常外勞聚會都在教堂的交誼廳,聖誕節活動時要使用該廳,外勞群體最後才知道。因此,我建議傳協至少要有一位外勞代表,好加強彼此的溝通,如場地使用的協調、是否一起舉辦活動、禮儀如何克服語言的障礙等。要真正做到互相尊重、彼此欣賞。
如果今天我們呼籲社會各族群要共融,互相尊重,教會既具有先知性的角色,就應先從自己做起。
最後講到「作證」。我很同意在座所提的從家庭、工作、社區著手。在此回應吳神父所講的正義與愛,我認為這兩者是相連的,在愛裡不能沒有正義,真正的愛也包括正義。我曾在聯合國聽到拉丁美洲一些遭受家暴的女性教友們沈痛地陳述:「為什麼我在教堂中只聽到神父要我忍耐?先生是頭,我應服從頭?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為我們這些受害者說話?讓暴力繼續加諸在我們身上,這是愛嗎?」
如果教會宣報「愛」,我們看到台灣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如婦女受虐、子女受虐等,包括肢體或語言的暴力,甚至有時沈默也是一種暴力,這些都相反福音愛的精神。因此我們應鼓勵教友在這方面勇敢作證,消弭暴力。
趙:有許多的暴力是透過語言或各種制度包藏起來的。韋修女所說的某些教堂在聖誕節有兩種慶祝,我也碰過。外勞彌撒時間的安排,也不太公平。如果有外勞的堂區,每個月一次以外勞母語作彌撒,我們來參與,相信會是很難得的經驗。
吳:去年聖誕節,我負責的堂區就舉辦與外勞一起踩街的活動。本堂的外勞多數是菲律賓人,平常他們有自己的時間做彌撒或活動,由菲律賓的神父負責。我提供辦公室及電腦讓他們使用,雙方的溝通相當良好。
以我個人的經驗,在許多家庭中強勢的未必都是男性,因為男生多是生活上的白癡,很多事需要依靠女性。所以誰強勢、誰弱勢很難講!
教會原本就不是民主的架構,因為我們強調從上而下,從基督、宗徒傳下來的教會,或許這方面給予民主的榜樣不夠。但修會還有民主的精神,因為修會長上是由會士選舉出來的。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反省的功夫。目前台灣社會的氛圍是凡事都指責別人,自己從來不會錯。只要這種現象存在一天,不論是家庭、政黨、國家,永遠不會有和平的一天。
耶穌說:「天國臨近了,你們悔改,信從福音吧!」「你們要悔改,否則都要喪亡。」所以我們都要悔改,這就需要我們反省的功夫。
今日的社會不論是地球村或網路世界,都在快速地變遷,如何在這複雜遽變的社會找尋我們需要的,實在不容易。但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們不是完人,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重要的是,每一個人都有特色,只要大家在自己的崗位發揮所長,就能共同創造一個理想的社會。
有些問題如家庭暴力,教會沒有公權力很難介入。以前法不入家門,現在社會上有「家暴防治法」,這是身為維護社會治安的政府應該負責的,教會能著力的還是講求寬恕,看似對弱勢者不公平,但在天主面前很難評斷。天主為所愛的人準備的可能是更大的磨難,也許在這磨難中,為弱勢者帶來更大的恩寵與得救。
潘:我很羡慕吳神父的堂區教友,彼此之間互動良好。這是因為鄉下百姓熱情、單純、又彼此熟識,在萬金聖堂也是如此,可是都會的堂區就很難。
談到教會要如何「把聖體聖事帶給人心的希望」落實在實際生活中?我有一些經驗。我在台北吉林路的聖堂,每年會分別在聖誕節與復活節舉辦大型活動。聖誕節時,我們附屬的幼稚園會辦園遊會,因為幼稚園深入社區,適合辦宗教性活動,可借此管道吸引社區內教外人士參與,以達到福傳的效果。
到了復活節,我們也會舉辦慶祝耶穌復活的遊行,但這項活動並不適合幼稚園的小朋友,於是我們嘗試邀請同一鐸區的聖堂共襄盛舉,並建議由不同的堂區輪流負責,希望借此提高人氣,炒熱氣氛,好像民間信仰的廟會,能吸引車水馬龍的人潮,熱烈慶祝耶穌的復活;更重要的是實踐共融合一的精神。本來聖體聖事的意義就是應該在教會各項活動及禮儀中實踐。
在此呼籲各教區或鐸區能推動一些活動,凝聚融合不同的階級、族群、黨派,將教會內聖事性的精神藉此呈現,給社會一個有力的見證。
談到民主素養的培育。所謂民主是以民為主,回顧初期教會也是如此,宗徒們「專務祈禱,為真道服役」,其他的則交由門徒們負責,大家各司其職,一起努力,為基督作證。因此,今日的教會也應將行動的主導角色交給教友,並信任他們的能力;而神職人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聖事服務與靈修指導。
韋:聖體聖事是基督的自我給予、自我捨棄,與所有的人分享祂的生命,並轉化所有人的生命。教會全體從上而下都應活出這樣的生活。
所以在教會內,我們應將資源、能力、知識等與大家分享。同時教會也是這個社會、國家,甚至世界的聖體聖事,因此也應學習基督,慷慨的把我們的資源、能力等與教外人士分享。
教會從基督時代至今一貫的精神,就是優先選擇弱勢、貧窮者,所以作為聖體聖事的記號,我們應與弱勢分享,並陪伴、扶持他們。但這個社會的運作卻常相反真福精神,因此為創造真福價值觀的社會,我們不可避免地要對社會批判。教會應作社會的良心,發揮監督的角色。
天主教會去年中曾對時局發表一篇聲明,得到一些教外人士的肯定。他們表示天主教會比起其他宗教,較能配合時代脈動;但相信也有人不認同,有其他的解讀。我認為做為聖體聖事的記號,也包括要受到誤會、排斥,但我們應歡欣,因為此時我們已與苦難的基督結合。
趙:現在請作結論。
潘:宣講是天主教會的特色之一,可是有時會淪為口號,無法在行動中落實。因此期待教會能多一些行動,少一些口號。
韋:我期許教會全體都能用行動,身體力行去摧毀暴力的循環。暴力的形成是由於大欺小、強凌弱,不論兩者之間的關係是依賴或掌控。除非我們自己先學會平等尊重的精神,以身作則,否則無法摧毀暴力的循環。同時我們還要學習面對事實、真相,以及與自己、他人、天主和好。
最後談到,教會要如何面對、撫平社會的傷痛?重要的是不要讓過去創傷的記憶繼續傷害自己、傷害別人,否則傷痛永遠無法撫平。但是如何讓過去創傷的記憶不再繼續影響我們?前面所述的過程十分重要,就是摧毀暴力的循環、面對事實與和好。
吳:我們看慈濟的架構,證嚴上人只是一位精神的領袖,他們的出家眾並不多,可是他們做的事卻很多,因為他們有專業人士帶領志工一起做。
身為基督的教會,神父、修女在過去權威式的社會是一群菁英,影響力非常大。然而今天社會已走向民主,教友素質也已提昇,因此教會神長應扮演好精神領袖的角色,讓教友充分地發揮所長。
如何讓聖體聖事愛的共融解決社會的傷痛?我認為愛與服務十分重要,但是無法速成。過年期間,許多政治人物去朝山拜廟,多少有些速成的心態,希望馬上得到什麼。但是社會的改變不能如此,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細水長流、發自內心深處的徹底改變。不要自我膨脹,認為自己是台灣的中流砥柱,一下子就能改變台灣社會。我們能做的是大家盡好自己的本分,因為我們只是無用的僕人,最後是天主要來改變一切。
趙:因此,我們是否真實的面對我們所信仰的?是否真實的實踐我們所追求的真理正義?如果我們能做到,相信天主定會使一切成就。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