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慕特
「久久酒一次」,從民族激情到商業招牌,終究要「道成肉身」在尋常百姓的家庭生活中。酒海的泡沫包敷著愛的血紅素,淌流在曲曲折折的傳講、歌詠與驀然成空的生命洪流中。「酒系列」將是《見證》〈異言堂〉中一個新的嘗試……,也可能是最後兩杯的告別作……。別說話,先來一杯,品嚐品嚐。
或許是小孫女「牧弦」的誕生,讓家裡的老奶奶回想起我們小時候的情景,於是今年過年,興致上頭,老人家釀了鍋酒釀,真是糟香盈室,酒久飄香啊!和著蛋花、芝麻湯圓,呼嚕呼嚕地吞下了肚子,也勾起我十多年前的一段回憶……。
民國八十幾年的時候,順著中興橋下往台北西門國小走去,會發現躲藏在異國咖啡氣味後的一處幽暗市場,破敗鏽蝕的招牌,以及撲鼻而來的麵菜酸味兒,讓人想起韭菜餡兒餃配大蒜頭,和半晌兒後的濃濃打嗝味,好不獨自樂哉!這種地方,是現在盤據在此的七年級生,絕不會出現的場所。品嚐完天南地北的外省老先生們尋找的家鄉風味後,又在街口的速食店吃著陌生的美國薯條,狙擊手般地觀察鄰桌與對街門上哈日打扮的小姑娘,遠遠散發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兒,粉粉的……。
二十歲那年,我還在讀大三,突然想起小時候每逢過年,房間衣櫃、床下就會飄散著的酒釀香味;又因為一位來自南投仁愛鄉的布農族學弟「巴賴」宿舍就在我家附近,可憐他一個人在台北過著他稱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漢人」農曆新年,我自忖前次與他在山上喝的「山地小米酒」,不過就是我從小吃的酒釀配蛋花,或再加個芝麻湯圓的早餐罷了,便硬要我家老格格親手傳授如何釀製這從小當奶喝的瓊漿玉液,準備跟他大乾一場。
好了唄!出了餿主意,老格格興致來了,找了個時間,帶著我這小貝勒爺向久違不見的西門市場探酒麴去。哪知小時候充滿好吃糖豆兒的西門市場完全走了樣!稀哩呼嚕地繞了一圈,深怕被地上的萬年濕滑拐上一跤,曲裡拐彎兒地,最後在晃著紅色尼龍驅蟲繩的小攤位前站定。攤架子上放著口卡哩口卡哩小餅乾和混著雜七雜八東西的沙士糖。白髮中年操著台灣國語的老闆娘吆喝著:「現在這很少了喔!」然後轉了身,從店鋪裡邊嵌架上的一個鐵製台富餅乾桶裡,拿出早已發黃、活像牛皮紙袋的塑膠袋(久的可能是台灣早期塑膠工業的產品),探著底問:「要幾顆啊?」然後掏出兩粒說大不小,像新竹貢丸般的酒麴,一粒要50元。
回到家,老格格用大同電鍋把洗好的糯米熬了半天,炊熟了,先擱著用綠色大同電扇對著直吹,盛糯米飯的是已幾處破了皮的白鐵皮……,嗯,不知從哪兒挖出來的平底帶雙耳的大鍋。等糯米飯不那麼死燙還溫手的時候,把打碎的酒麴平均灑到糯米飯中,用手攪和攪和,然後把糯米飯在鍋中攤勻,再從中間挖個通底的洞,看起來活像個通透的和氏璧。等完全冷了以後,在鍋上蓋上一層層的布,用繩子綁牢,視氣溫高低擺個大約一到兩個星期左右,就可聞到陣陣酒香從衣櫃、床下撲鼻而來。
哪股味兒呦!就讓我想起小時候過年,總要到爺爺、婆婆家拜年。我穿著小袍兒、雙標牌小布鞋,拿著硬紙糊的仙女棒,一根根地捅著老爺爺家的外磚牆,想燒個洞兒。午夜十二點,舅舅帶著年紀稍長的表哥向街坊鄰居大吼:「放炮咯」!只見我趕緊抱著小博美狗來福,捂著狗耳朵,霹靂啪啦個新年好!
學弟「巴賴」似乎是水土不服,剛從南投山上到新莊,就得了重病住在新泰醫院,大學生涯還沒開始,半條命就先給了瘟神──「結核病」,原住民地區常見的傳染疾病。
還沒結婚的女友「依凡」一直守在身邊,後來巴賴從新泰醫院轉到林口長庚,還進了隔離的加護病房,「迪娜」(媽媽)、「達瑪」(爸爸)也來了,看得出來似乎有了心理準備。我與同學幾人一起去長庚探望,進病房前被要求先洗手,然後穿戴上隔離衣與口罩。插著氣管的巴賴,在機器呼呼的起伏聲伴隨下,簡單地與依凡眼神交會,有著說不出地壓抑。她不過剛滿二十,而學弟也不過大她一歲,同村一起長大,從高中便開始交往……,難道,還沒結婚就要……。
同班同學阿璋,道地的台中人,也是教友,從專科時代便與學弟家人熟稔,幾乎每天都到醫院陪學弟爸媽,也找了學校系主任來探望這還未上課就重病臥床的新生。主任是耶穌會神父「陸爸」,他特地買了一尊聖母像放在床邊桌上,也行了臨終前的傅油禮,似乎大家只在等待醫生的判決。
我問阿璋:「達瑪、迪娜需要些什麼?……我之前釀了一鍋自製糯米酒,本來是……」,詢問了迪娜、達瑪後,隔天阿璋叫我只管拿來就是。
翻了床底,掀開了鍋蓋、封布,裡面還有著兩小口被偷挖來吃的痕跡。為了讓酒釀變得更夠味,我還刻意要咱家老格格放久些。把濃的帶黃色的米酒舀到瓶裡,心裡有點莫名的訣別感,好似要藉酒獻祭一般……。
幾天後的課堂十分鐘休息,我與阿璋站在教室外抽煙,阿璋對我讚不絕口,直說迪娜很喜歡我的私釀米酒,很夠味,很好喝!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那酒酸的讓人胃痛(可能酒麴不好),加上想起釀造的初衷與眼前的結果,更是令人心酸,讓人難以下嚥、難以面對。
媽的!「肺結核」?林口長庚後來發現居然只是延誤治療的嚴重肺炎,一條年輕的人命差點就……,真是混蛋!(原諒我罵粗話,但是,這時候不罵粗話很難平撫心情)
就像月亮的虛盈回生,巴賴如今又是猛龍一條,活躍在中央山脊上,為民喉舌,成為我們系上第一個從政的教友同學。而依凡也成為我們口中的「巴賴太太」,現在更是部落中的「迪娜」。
事情雖然過了十多個年頭,巴賴、阿璋、我,三位一體的哥兒們還是感情不散,逮到機會就慎重舉行「久久酒一次」的「酒日敬禮」。生死相搏的情感,藉瓊漿以告天地。
至此,每當我再次喝到無論是黃、是白的糯米佳釀,總覺得它帶有「月亮的味道」,讓人參悟虛盈死生。那些粗鄙叫囂族群議題的人,真該喝喝這「酒──久」,生死之「酒──久」,到頭莫不同歸一棧。而如同海德格所說,「在世」的我們,看待這久釀之酒,何其冷冽、酸楚,只有「倒一杯進肉身」,方能放肆抿嚼生命的蒼涼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