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
我想先說一段我的心情。
一九九○年代初,我們創辦《山海文化雙月刊》(Taiwan Indigenous Voice Bimonthly),並在經費困窘的情況下,陸續舉辦了六次原住民文學獎徵文比賽。在每一次的評審會議上,捧著一篇篇族人參賽的作品,我常常會興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既期待評審委員們公平、公正的評賞,又害怕我們的作品達不到他們一般要求的水準。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是十幾年來我推動「原住民文學」 的過程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我深深地知道原住民文學成敗的關鍵,不僅是在我們主觀上認為自己寫得好不好,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作品能不能讓廣泛的讀者接受、了解和欣賞。
為了證明族人的作品可受公評,我們每一次評審委員的邀請,可說是費盡心思。他們都是台灣文壇或學術界頂尖的人物,除了像鄒族浦忠成(巴蘇亞‧博伊哲努)、泰雅族的瓦歷斯‧諾幹、達悟族的夏曼‧藍波安、布農族的田雅各和霍斯陸曼‧伐伐等之外,楊澤、劉克襄、舞鶴、張貴興、吳晟、詹澈、胡台麗、謝世忠、古蒙仁、陳義芝、黃錦樹、席慕蓉、廖輝英、王浩威等知名作家或學者,都是我們邀約的對象。這些在台灣有名望的「他者」,因而也成了「原住民文學」的推手。
「他者」的參與,從早期文學獎評審的友誼相助,逐漸擴散到學術的研究和論辯上,這便是日譯本《台灣原住民文學選》(第九卷)所涉及的主要內容。敏銳的讀者一定可以發現,該書所收錄的文章,無論從關切的主題、寫作的目的或分析的角度等等方面,皆與第八卷原住民作者的主體論述有著不同的風貌。不過,值得欣慰的是,不像早期人類學式的「客觀」支配,這裡「我」與「他者」的文學對話,顯然不再是一廂情願、沒有交集的各自獨白。
相對來說,日本方面對台灣原住民文學的接觸和引介,由於時空環境的不同,比較能跳脫台灣族群意識和國族認同的糾纏,直接領會原住民文學創作中所透露的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強烈意志。一字一句的翻譯,和一篇又一篇的細膩閱讀,做為另一個「他者」的日本讀者,或許更有機會躍進做為「我」的台灣原住民生命世界。我在魚住悅子對阿烏和夏曼‧藍波安翻譯閱讀的心得中,見到那種不肢解文本、直探作者本心的素樸精神。而下村作次郎教授,做為整個翻譯計畫的靈魂人物,不但持久關心台灣原住民文學的發展,恐怕也是最了解我的心情的人。十幾年來他對我的工作、想法和憂悶,有著超乎想像的透視力,並堅定地站在我的立場,給予支持和鼓舞。早在台灣的學者、讀者還「看不到」、「瞧不起」原住民文學的那個時候,下村便已選擇了和我們站在一起,藉文學的力量,重建民族的尊嚴。我大致是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理解和讚嘆草風館這一套《台灣原住民文學選》(全十卷)的翻譯和出版志業。
九○年代初,我因已故著名學者戴國煇教授的引介認識了內川千裕先生,並有了一趟難忘的台東之行。草風館後來積極支持台灣原住民文學的翻譯和出版,或許是有這麼一段因緣吧!前不久下村告訴我,內川先生因病住院,但仍不忘在床榻上校勘本卷的文稿,感佩和慚愧之情襲上心頭。長久以來,因語言的隔閡,始終未能充分表達對內川先生的敬意,今寫在該書「序」中,不知先生能笑納否?在我看來,內川先生的志業,接續卻又完全不同於當初鳥居龍藏等人的工作;他讓台灣的原住民在事隔一個世紀之後,在日本以第一人稱主體的身份說話,以「我」的面貌和日本的讀者相遇。(日譯本《台灣原住民文學選》第九卷序)在日本以第一人稱主體的身份說話,以「我」的面貌和日本的讀者相遇。(日譯本《台灣原住民文學選》第九卷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