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慕特
第一次真正拿到一大袋的小米是在台東金崙,一個屬於排灣族的部落。那年夏天,從修道院時代就認識的好友──胖子神父,被分發到這兒位處台灣脊樑骨、尾椎上的牧靈區,展開他所謂的「我在黑社會的日子」。
為一個剛晉鐸的年輕神父而言,面對生平第一個「管區」,的確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我為了兄弟情誼,其實更是為了久聞的金崙溫泉,趁著夏末初秋的一大清早,開著車從台北繞過花蓮,直奔台東。從日出開到日落,八個多小時車程,才出現在這「太麻里隔壁」,真是實至名歸!
胖子是個多愁善感的左撇子,胖嘟嘟的身軀卻寫著一手別緻的小字。阿美族的他初到排灣族部落任堂區神父,雖然都是原住民,但也絕非能馬上融入。特別是排灣族過去與阿美族關係不佳,彼此馘首不斷,甚至阿美族人還將皮膚較為黝黑的排灣族人取名「依瓦旦」,其義就是「黑黑髒髒的人」,鄙視意味濃厚。排灣族人也不客氣,將母系社會的阿美族女人視為「生殖器帶牙齒的人」,更是直接涉及人身攻擊。不過這都是過去式的「老人牌笑話」,不適用在現代的原住民內部族群關係中。
胖子的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讓老教友接受他,這也是將近一年後的事了!他學了些簡單的排灣語,與老教友學唱古調、跳排灣族特有的舞蹈、學日語來聽教友以為神父聽不懂的告解、找尋在人生道路上「走路也是彎彎」的堂區失落青年、吹起焚風時跑到山溪與水牛一起泡水默想、開著車穿梭在會讓輪胎軟化的高溫柏油路與會刺破輪胎的山區產業道路上,往返10多公里,只為拜訪教友,「後山」的牧靈生活,都會區的神父真的很難想像!
一天中午,我們吃完「打嘟根」(野生龍葵)配王子麵湯,瞇個下午覺,約莫三點,出發到「土板部落」看教堂裡面「三位一體」的排灣風味木雕藝術,途經一片稻田,胖子突然在一個右轉彎煞車,對著田裡的一位農人揮手大喊:「喂!」農人也抬起頭,咧著嘴,揮手大聲回喊:「喂!神父好!」胖子:「還再忙啊!」農人點著頭,咧著嘴笑著問:「去哪~裡?」胖子:「土板!」揮揮手,我們再驅車出發。
過了幾秒鐘,我緩緩地問了一個問題:「ㄟ!胖子!下午三點,太陽很亮嘟!為什麼我看不到剛剛那位阿伯的臉?」胖子:「就……黑嘛!你知道為什麼我說我在『黑社會』了吧!教友們都很辛苦,務農,每天被曬,嘴唇都變成黑紫色的了!年輕人吃不了這種苦,很多都不願意再作農!」
隔天,我們又去另一個教堂,教堂後面倉庫裡飄來好濃好香的……「被太陽曬過的棉被味道」,走近一看,原來全是一大袋、一大袋的小米,纍纍金黃。教友媽媽問:「神父要不要?很多!可以送人,很漂亮!」胖子直接給了我一大袋,要我帶回台北給媽媽釀酒,也可以煮小米粥喝。小米放在車後座,整個車子都是小米香,我又問了一個問題:「怎麼這麼香啊?」胖子想也沒想地說:「曬太陽啊!小米一定要曬太陽,糯米就不用。沒有太陽,小米就長不好。」
回到金崙途中,暮色已然,巧遇一群小朋友放學,胖子打開車窗,伸出頭,沿著馬路向對面學生大喊:「喂!趕快回家!」小朋友則嬉鬧地回:「神父好!神父去哪裡?我要坐你的車!」胖子一路見人就隨心所欲的在車內隔著玻璃向人揮手,然後拉長聲音跟我說:「人~情~味!」看到墳墓,他也沒忘打聲招呼,原來,都是他「親手」安葬的!我後來才知道,在這裡,死人都要在中午以前埋葬,原因居然也與「太陽」有關。城鄉差距,地處偏遠的部落,不僅醫療環境不好,連死了都沒有「冰箱」,「黑社會」真的不好混!
回家後的晚上,胖子拿出一瓶冰小米酒,是真的用小米釀的,味道帶有些許土芭樂的清香,口感「甜、圓、酸、滑」,含一點酒在口中,輕輕用舌根根部與上顎輕彈,再由鼻子呼氣出來,居然被我發現真有「太陽」的味道!就像是抱著剛曬好的棉被的那種味道。
我不確定排灣族金黃、黑色相互搭配的衣服顏色是不是也與太陽有關,但每當我現在看到商場裡賣的很貴的冒牌小米酒(很多根本沒有小米,而是在來米加糯米),總會想起小胖神父開車載著我,與田間農人呼喊相互問好的畫面。黑色的大地加上黝黑的皮膚,卑躬屈膝地撫順著金黃稻穗。他們不抱怨日曬之烈,反而藉以汗水澆灌,甚至直到死亡,也要太陽與之相伴。純正的小米酒,是反射出阿波羅榮耀的尊黑金黃。
灰濛濛的陰濕台北,我隔著車窗向人揮手,玩起了「人~情~味!」遊戲,沒人理我……,路口,被攔下,搖下車窗微笑著看著代表阿波羅理性、秩序的警察先生,卻冷冷地被問:「先生,你喝酒了喔?不然你作什麼亂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