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川
我們Pinaski(賓朗)部落的天主堂,原本是男子會所(PaLakuwan)的所在地。象徵部落的祖靈磐石就立在教堂正後方,有三四棵高高的檳榔樹拱衛著。小時候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座墳墓,部落族老嚴令我們不得進入戲耍。後來教堂擴建,沿左後方加蓋一間貯藏室,並作為神父彌撒時的更衣間。工程的需要,祖靈磐石被迫移開,漫置在教堂廣場前左邊籬笆的角落,不再有人聞問。
雖然如此,五十年來基於一種默契,Pinaski天主堂一直是部落唯一的公共空間,和傳統儀式有關的種種祭祀、集會或慶典都在這兒舉行。我們的PaLakuwan仍搭蓋在教堂的左側,每年年祭部落族人圍聚在此,手牽著手吟唱古調,跳完獵祭過後一圈又一圈的傳統舞蹈。身為天主教徒,我們何其有幸在我們的信仰生活中,同時保有我們的傳統並維護部落的統一。在長老教會傳入後那一段分裂的時代裡,由於歷任神父的堅定支持,我們的教堂始終扮演著PaLakuwan的角色。近幾年來,部落主體性意識提升,長老會的老牧師也開始熱心參與部落的傳統祭儀。那年大獵祭,老牧師出現在山上獵場,領著大家吟詠古調,我和哥哥激動的幾乎落淚……。
一九六三年,知本天主堂瑞士籍的費道宏神父興建青年會館,表達天主教會對卑南族傳統文化的尊重。落成的時候,南王著名的作曲家陸森寶特別創作歌曲,紀念這一段因緣。他將費神父興建的會館直譯成卑南族的「Karumahan」,有「真正的家屋」或「祖靈屋」的意思。原來,「教堂」的意象,早在天主教會進入卑南族的初期,就被想像成是祖靈同時臨在的地方,多麼淺白又有力量的信仰在地化的例子!
十年之後,費神父更進一步為卑南族培養了兩位神父─曾建次神父與洪源成神父。一九七二年兩位神父晉鐸的彌撒中,陸森寶族老為他們寫了一首卑南語的祝歌,提到兩位戴著花環、配上羽毛的聖潔青年,被召選成為祭司(rahan),他們將光照我們要走的道路,永遠榮耀卑南族的名聲。
曾建次神父,後來不但被祝聖為台灣原住民第一位主教,長年以來並始終堅守卑南族的傳統,為文化傳承與基督信仰的落地生根貢獻心力。
洪源成神父似乎選擇了另一條道路,赴美國、加拿大深造,對聖經和牧靈工作有另一番更深的期待。
大約十年前,洪神父奉派負責南王堂區的傳教事務,部落族人覺得能用族語聆聽聖言,感到非常高興。近幾年來,更由於幾位青壯年教友的協助,整個堂區靈修的氣氛與活力,顯得相當的濃郁。每回返家省親,看到家人及部落裡年輕的夫妻們更熱衷於教會的服事,對神父的牧靈成效,頗多感佩。雖然不少人反映Pinaski教堂空間的借用,愈來愈困難;且原先熱心部落事務的若干年輕教友,似乎也愈來愈冷淡於文化傳承的工作……;不過,面對這些現象,我卻寧願相信這是神父牧靈側重點的不同,以及教友個人抉擇的問題而已,基督信仰和卑南文化不應該是對立的兩造。
近年來,由於神父身體的關係,我們堂口的教友都集中到南王彌撒,不習慣神父宣教方式的教友,不論是南王或Pinaski的,都貼心地迴避到馬蘭或台東參與聖祭,只有我九十四歲的老母親,率領哥哥一家人堅持在南王彌撒,對教友間和部落的分裂,老人家並未意識到它的嚴重性。
感覺到事態嚴重還是五月間的事。一位中央研究院的學者朋友電話關切賓朗教堂修圍牆的事,並提醒我注意部落族人的情緒發展。我立刻選了一個假日回家,卻發現一個我永遠無法接受的事實:部落的PaLakuwan(會所),經過五十年之後,居然用圍牆將它和教堂分割了。新砌筆直的牆面彷彿一把切入部落靈魂的利刃,令人怵目驚心。為配合分割工程,其他外圍的水泥圍牆也在原有的基礎上增高了二、三十公分。PaLakuwan和教堂之間,原計畫是不留通道的,後經族人懇求,勉強開了一個狹窄又粗糙的門,我很難想像今年年底部落族人將如何面對並安撫自己喪失傳統神聖空間之後的失落?
冰冷的圍牆分隔的不只是部落和教會,教堂成了一座牢房,囚禁了我們可憐的天主,也反映了神父枯竭、封閉的信德。
我真的非常懷念逝世多年的費道宏神父和陸森寶族老,他們合力拆除教會的圍牆,將卑南文化擁抱在天主的懷抱裡,何其美善!因於這樣的覺悟,就在最近的祈禱中我告訴自己,今年大獵祭前,如果神父不拆除PaLakuwan和教堂之間的圍牆,我將親自拆除,因為我們的文化,並沒有拒絕天主,天主沒有理由築起圍牆拒絕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