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曾在瑞士巴塞爾神學院執教數十年的Ernst Jenni是個希伯來文專家,所著《舊約希伯來文入門》嘉惠無數攻讀神學的學子。Jenni提醒:有時錯誤的翻譯看起來只是個小細節,其後續的巨大效應卻不可忽視。他舉例,天主經裡「不要讓我們陷於誘惑」一句,德文譯為「Und führe uns nicht in Versuchung」(不要把我們領到誘惑,或,不要引領我們到誘惑),如果按照阿拉美原文(Aramäisch),正確譯法應是「Lass uns nicht in Versuchung geraten」,這句德文正是華人天主教徒所熟悉的「不要讓我們陷於誘惑」。依照Jenni的說法來看,中文的譯法其實更接近原文。德文譯句讓人覺得領導世人在薄冰上行走的天主,可以隨時把人引領到誘惑的情境;但改變譯文之後,立刻成了天主對世人易受誘惑的脾性,相當了解。
此事讓我想起一個雖與翻譯無關,卻可能因輕忽對歷史地理背景的探討,而導致重大失誤的可能例子。
兩年前,一位文友在探討反猶的文章中寫道:
適逢二戰五十周年,德、奧地區爲檢討過失,先後播放了一系列的有關電視片,其中有一段紀錄片的情節如下:一位記者在波蘭某集中營附近,問及一個生活在當地的農村婦女對當時情況的感受。該老婦人吐露,當時大多居民完全瞭解集中營內屠殺猶太人的情況,而後卻又不經意地說:這些人命該如此,聖經裏不就有「Sein Blut komme ueber uns und unsere Kinder!」的說法麽?
這句話……是在如此情況下冒出來的:羅馬巡撫比拉多原無意處死耶穌,但猶太祭司長和長老卻堅持要把耶穌釘十字架。於是比拉多說:「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看著辦吧」(「你們看著辦吧」即「sehet ihr zu」,或英文「see to it yourselves」也可譯爲「這是你們該理解的」,而中文……卻譯爲「你們承擔吧」)。接著的下句話,根據同一中文譯本爲「衆人都回答說,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而根據德文本和英文本,則是「Da, antwortete das ganze Volk und sprach: Sein Blut...」以及「And all the people answered, his blood...」,即「所有的人均回答說,他的血……」。
從整個情節看來,「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似可理解爲「他的血債將由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償還」。實際上,兩千年來,基督徒也一向作此理解。正因爲如此,那位波蘭老農婦在很恰當的場合下恰當地引用了聖經上的話。
此外,在德、英文本裏,「所有的人」常與「猶太人」交替使用,於是明顯地突出了將整個猶太民族一網打盡的傾向,而在中文《聖經》裏,採用「衆人」一詞便失去了許多力道。《新約》福音裏這段重要情節的安排,說明它具有嚴重的反猶傾向。從老農婦的反應,也可看出長期以來《新約》的影響已遍佈於基督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因此當納粹當局對猶太人進行全面迫害之時,竟然能取得大批老百姓的合作。
細讀《新約》,不難發現最後下令將耶穌釘十字架的仍舊是羅馬統治者,具體執行任務的劊子手也是羅馬士兵。令人感到離奇的是:《新約》的編著者一方面設法爲羅馬當局洗脫所有的責任,另一方面竟違背基督教義的寬容精神,單單爲了少數猶太人的「過失」,卻要全體猶太人及其子子孫孫償還血債……
友人的說辭雖自有論據,我倒有一疑點提出就教讀者諸君。現就以瑪竇福音為範例,因瑪竇是以阿拉美文寫作的猶太人(其他三部福音的作者則以希臘文寫作),而阿拉美語是當時當地的母語。福音經文「他的血歸在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一句中的「我們」是指誰?
以色列王國於約公元前975年分裂,在北部的十個支派稱為「以色列」,南部的兩個支派稱為「猶大」。而當今的約旦河西岸地區是猶太人自聖經時代便已通稱的撒瑪黎雅(Samaria,北部)和猶大(Judea,南部)。耶穌被釘十字架的地點是南部猶大省內的耶路撒冷,經文中的「我們」是否應僅指「猶大省的猶太人」?阿拉美文的「猶大省」是「Juda」(希伯來文是Yehuda),「猶大省的人」是「Judaé」(希伯來文是Yehudim)。而「猶大省的人」及「一般猶太人」全稱為「Judaé」(或Yehudim),所以原是指猶大省的猶太人,便能不費吹灰之力被擴大解釋成所有的猶太人。依常理推斷,「血的歸處」最多也只侷限在猶大省的猶太人身上,更確切地說,是當時在場猶太人的身上,怎會牽扯到所有的猶太人?甚至是世世代代的猶太人?自古至今,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猶太人、反猶主義者、不承認基督宗教的猶太教徒,很可以利用這句經文,將「猶大省的猶太人」泛指成「所有的猶太人」,而讓人覺得「新約有嚴重反猶傾向」。
我曾和一位虔誠信仰猶太教的猶太人聊起反猶的各種因素,順便問到,為什麼歷史上某些教會領導人仇視猶太人,難道也是受到這句經文的影響?對方不但不趁機毀謗不為他所接受的基督宗教,還很客觀地指出,是因為這些領導人不做廣泛深入地探討,加上錯綜複雜的時代背景因素,把錯誤訊息傳達給民眾,在人口結構裡,偏偏簡單的、易受操縱、不做思考的人佔大多數,才導致令人遺憾的結果。
聖經字句效用極大,某些激進的猶太人以這句話做為歸罪反猶風潮的具體根據,卻也只是便宜地施行利用的手段,而不檢討自己不受歡迎的深層原因。反猶主義者則是借用這句話為自己做強而有力的背書,而不尋求具體有效的政治策略以解決和猶太人共處所產生的社會問題。至於反猶的發生與發展,則是另一項議題了。
如果反猶的部份原因是出於聖經的「指示」,為何在聖經歷代通行全世界的情況下,反猶只在歐洲特別「盛行」?難道聖經作者可以預知猶太人將要流離失所二千年,所以落井下石地早早在經書裡命定同是猶太的、自己的族人要遭受歧視,甚至迎(贏)來大屠殺?其中邏輯何在?
華人之於「反猶」,就像西方人之於「文化大革命」或「二二八事件」一般,充其量不過曾經耳聞,實際內容並不清楚,也少有探知的意願。反猶在西方國家是絕對的禁忌,公然反猶甚至要遭受刑罰。聖經是信仰的準據,基督徒有責任明白聖經語句的正確指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