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
哭泣
有些帕金森氏症的患者很容易哭泣,一點點傷心小事就淚流滿面,完全無法控制。遇上歡喜快樂的事也會落淚不止,哀傷痛苦的事那就更不用提了,像修不好的水龍頭一樣,淅瀝嘩啦、滴滴答答,沒完沒了,如喪考妣,簡直能把人嚇壞。真是讓人訝異!自己也覺得尷尬。
幸好這種並非感情用事的症狀,是可以以藥物治療的,我也曾經歷過這樣一個階段。看有賺人熱淚之嫌的電視新聞時,常常看得涕泗縱橫,難以遏止。但服了醫師開的藥之後,就恢復正常了,又再度鐵石心腸、麻木不仁起來,不必再向人解釋為什麼會如此感情脆弱、不堪一擊了。
哭臉沒有笑臉受歡迎,人寧可與笑面虎同樂,也不願和苦瓜臉為伴。就算是情人的眼淚,也不宜多掉。笑,找人陪你一起笑;哭,自己一個人哭就夠了。
失眠
聖詠的作者說:「夜裡每更我都睜開眼睛」,他不是失眠,而「是為了默想你(天主)的聖訓」(詠一一九148)。
帕金森症的患者夜裡也常常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進不了夢鄉。他們忙著咧!右側躺躺,不舒服;好不容易轉向左側躺躺,只是換個不舒服的姿勢而已;再挪向正面躺躺吧,照樣地還是不舒服。他們還要敲打、按摩作怪疼痛的關節和骨頭,提防肌肉的緊縮和抽筋。他們或哀哀求告,或喃喃祈禱。眼睛睜得大大的,頭越來越清醒,因為整個人被深深地淹沒在痛苦的深淵之中,渾身所有的病痛這時都一起發作,該難過的地方毫不留情的全都難過起來。讓病人大有「生不如死」之感!
誰都知道,安眠藥不宜多服。可是眼前睡不著的大患更讓人承受不住,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先吞了藥,今晚能睡著再說。這是一種「飲鴆止渴」。
我已經吃了八年多的安眠藥,但是病魔戰勝睡神的機會還是有,所以整晚無眠,望見夜盡天明,晨光破曉的時候還是不少。面容飽受歲月、病痛,以及失眠的刻鑿,自然早就留下蒼老憔悴的痕跡了。
吃安眠藥久了,記憶力會減退,特別是在服藥之後、入睡之前的那段時間裡,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能忘卻一大半。有一次住院,舍妹夫婦每晚來探望,還帶些宵夜來。可是我竟然常常不記得他們來過,當然更不記得還跟他們說過話、進過食。清早起來,摸摸睡衣上有飯粒,還奇怪是哪來的剩飯殘渣。
另外安眠藥還有一個副作用,就是會產生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會對自己許下一個小小的、美好的未來,希望藉以激勵自己。一些明明辦不到的事,白天不敢做的事,服了藥之後會認為:「這個不難嘛!我還可以做得到啊!」於是便說出大話,其實是鬧出笑話。所以安眠藥好像也變成我的「迷幻藥」和「壯膽藥」了。幸好自從兩年前改服別的助眠藥物,這些現象便都沒有了。
忍耐
如果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還有耐性,也能活下去。
我時常杞人憂天,為那些忙得停不下來、成天往外跑、家裡呆不住、不能獨處、個性外向、活潑好動、酷愛旅遊、事必躬親、放不下事情的人(這類的人還真不少)發愁:萬一他也得了這個病,怎能挨得下去?不過,也許真有那麼一天,他也能安靜地、僵硬地獨自躺在床上,等著別人像煎魚似的來給他翻身,因為形勢比人強啊!
我曾在一所安養院裡,看見一個年老枯瘦的病人被「放置」在床上。他彎曲枯乾的四肢全部朝天,硬挺著頸項,緊閉著雙眼,嘴巴卻大大地張著,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讓人感覺到那不像是一個還有氣息的活人,而像是一個被支撐起來的木乃伊。沒有人理會他,好像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到他,他就會翻身掉落到地上摔碎了。
他就那樣朝天地躺著、挺著、撐著、熬著、耗著、磨著、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