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慕特
那一天,連一瓶啤酒都還沒喝完,老何就火了,掉頭走人,徒留下我和朱大娘兩人在泰山老饕小館乾瞪眼,苦哈哈的把一桌菜吃完,然後各自摸摸鼻子回家睡覺。
咱三兒打從小就認識,同一個堂區,也同一所中學畢業,打打鬧鬧這麼多年,算吧算吧居然也有20多年交情了。不過,嚴格說來,老何其實不算是我們堂區的教友,他當時是小修生,大老遠從南投北上念書,好巧不巧和我一起混跡恆毅中學後段班。當時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只是輪廓深,鼻子大,膚色黑,口音有點腔調。由於他不會說閩南語,所以當時我斷定他應該也是眷村小孩,這種小孩在教堂青年會隨便找就有好幾個。只是後來我才知道,民國70年代開始,早有一票原住民落腳在北部都會區邊緣,不然就是更早和榮民成家後有的混血兒,他們九成以上都是基督徒,只要稍加留意就可發現。
初中畢業後,我和老何沒什麼聯絡,只和朱大娘一起仍舊在青年會碰面。大學後,我和朱大娘好不湊巧又同班,而老何,則隔了條馬路,在總修院又碰上面了。他還是那個樣兒,屌屌的。再一次見到他,我毫不考慮的直呼他的全名,他顯然是嚇了一跳!當時他剛從外島退伍,回到修院,想繼續他的聖召之路,只是他的樣兒,說不上來的有點不太對勁兒。
巧的是,同班同學阿璋原來和老何也認識,在台中教區原住民總鐸區一起帶青年活動,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麼多年後,我才知道老何這隻病貓在家鄉原來是這等撼動山林的好漢。阿璋原不知我倆的關係,興沖沖的向我介紹這位「老友」,那是我們這麼多年後第一次相互自我介紹,真是好久不見!所以我們也就好「酒」給它不見一下!
「酒」日敬禮就是這樣開始的!那時候幾乎一星期要聚會一次,參與聚會的善男信女除了固定的阿璋、老何、朱大娘和我之外,後來也增加了許多輔大的同學、學弟妹與眾修院弟兄們,族繁不及備載矣。
別以為「酒」日敬禮都只是在把酒言歡、瞎混時間。我們的聚會是有主題的。大從白天課堂上多瑪斯的五路論證、聖經中記載的矛盾之處該作何解、聖保祿宗徒到底有沒有從馬背上摔下來等問題探討,小到誰跟誰吵架、誰暗戀誰、誰上課突然丟下書包就失了蹤、那個老師教學不認真、那個神父有怪癖等等,都是可以慷慨陳義的話題。
老何,終究是個修道人,談論的話題總是圍繞在教會事務與信仰議題上。從教區修院與修會有何不同、修院內對讀書修士的培育、教會內的權威反省、獨身與不婚有何不同、教會本地化等等問題,甚至關於同性戀、戀童癖、婚前性行為、避孕等等禁忌話題,也都能見到他的熱烈參與。
後來我們發現,其實他喝的並不多,也不是他酒量太差,而是他總是太過認真的思考這些議題與他的聖召生活,使他酒不醉人,人自醉。面對修道這條路,他總是過於認真的揣摩自己是否夠格兒能與基督共飲一杯?在布農族的文化中,能與另一人「共飲一杯」,是能與這人才能匹配或受其同等重視之人才能有的榮耀!面對這一苦杯,多年來參與「酒」日敬禮的核心會眾都知道,老何有他的怯懦,但我們卻更心疼他對這杯的誠惶誠恐。
老何的「渴」!似乎修院的神師也幫不上忙!台灣天主教會中能有幾位真的懂得原住民文化與心靈處境的神師?神學院中又到底有幾堂課能跟台灣原住民現代文化處遇相關?花了大把銀子送讀書修士或年輕司鐸去義大利,卻對自己生長的土地與人民毫無認識?一片大陸熱的教會思維,卻無視本地教會的家道中落?在「酒」日敬禮中,偶爾正視一下這苦杯,總比每日躲在自以為是的神廟圍牆中,來得令人敬佩!
老何始終堅持走這條修道的林中小路,徒徑蜿蜒崎嶇,人煙罕至。他總是細細品嚐苦杯中的酒,在我看來是他總不願意囫圇吞棗的隨便嚥下;他把司鐸職務看的太過神聖,又過於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堅持不晉鐸的選擇,使他成了同袍中的異類,但卻也使我更加由衷感佩,而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說穿了,不過只是以下的生活感嘆。
研究所畢業後我開始工作,許多年是在教會機構內任職,這些年中陸陸續續碰到幾位昔日同學或學弟變成了「大」神父,發現不能再像過去一樣與他們勾肩搭背、胡亂說笑,面對一些單位內的長官,更是必須畢恭畢敬,奉為神長,著實有點感到不適。
或許這樣,老何反而沒個「神長」樣,邋遢邋遢,活像工人,但我卻覺得在他身上看到最令人感動、親切的真實。兩年前,我回來台北,「酒」日敬禮再次隆重舉行,話題依舊,情緒卻多了些無奈。但他卻讓總試圖讓我們的話題能在信仰中找到一絲希望,那怕只是透過新認識一些對福傳事業懷抱熱情的小學弟、小學妹,或是天馬行空的想著一些根本沒錢辦的青年活動。然而我發現真的很少人能體會到這種「酒」日敬禮的內涵,許多人僅從表面就下了判斷,認為我們是酗酒瞎混的不良教友,總不願意坐下來聽聽我們在聊些什麼。
修道人也是人,他們或許被稱為牧者,但他們自己其實也是羊。要能真實的面對這群軟弱的人,還要跟他們好好相處,其實很需要勇氣!復活節前教會傳統要過「司鐸日」,其實不要忘了那是門徒都背離耶穌的「落跑紀念日」。如果他們最後晚餐沒喝那麼多,或許那晚有些門徒會儆醒著;好笑的是,仔細回想我和老何的「酒」日敬禮,似乎也常是越喝越清醒。
一年多前,老何的革責瑪尼園之夜來了,那晚醒著的特別是朱大娘,還沒幾口啤酒下肚,朱大娘就不客氣的說了些冷冷的「笑話」,笑到老何後來就笑不出來了,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朱大娘要他好好正視未來的生活,實際點,別再晃蕩了!
誰說我們的心不是醒悟的!這種原住民式的酒後笑話,沒有些文化程度和心理建設的人最好不要輕易嘗試,那可是血淋淋的黑色幽默,朱大娘和我這麼多年耳濡目染,也都是箇中好手了。然而,老何的心何嘗不是最清醒的,他無法忍受朱大娘居然用原本只有原住民擅長的黑色幽默參和了這杯苦酒,如此這般的連他自己媽媽都不曾這樣的調侃他。被家人調侃,很傷,但這是真的在乎、真的愛。
老何撇頭走人後,沈寂了幾天,然後在MSN上跟朱大娘聊了許多,我發現他又有了轉變,更像是一個修道人了,他總是有新的變化,但仍不是一個要人待之畢恭畢敬的神長,這讓我從心裡更加佩服他,即便他沒穿上羅馬領,他仍是那在酒日敬禮中最能慷慨陳義的見證者,他的熱火沒有被俗務與無奈澆熄,他仍躍躍欲試他各式各樣的福傳計畫,雖然他仍是軟弱的老何,雖然他仍是一個總在路邊攤吃著廉價酒菜,說著只有我們聽的懂的笑話的「人、可(渴)、何(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