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德肋撒修女的心靈長夜〉,這是九月三日《時代週刊》的封面故事。最近將出版的德肋撒修女書信集中顯示了這件極為出人意表的事,她竟然經歷了五十年漫長的心靈長夜。幾乎就從她在加爾各答建立仁愛會開始,一直到她逝世為止,長達五十年的時間,她尋找天主而一無所獲,傾聽天主聖意而了無聲息,唇舌顫動地頌禱而內心其實一言未語。
聖詠一三○首中如是寫:「長夜漫漫,惟主是盼。盼主不至,坐以待旦。」但她一坐五十年,仍然盼主不至,仍然坐以待旦,整個的人生猶如漫漫長夜,直至離世而去。
她出席領受麥格塞塞獎、諾貝爾獎……,忠實地按照世人的期待,盡責地按照基督信仰,向世界娓娓道出福音的信息。而後,從世界的感動和掌聲中抽身,回到她的斗室,寫下她的日記:天主不讓我經驗到祂,這一切了無意義……。
然而,每日天未破曉,她依然從木板床起身,披上她的藍邊白布衣,忠實地在聖體前頌唸日課、參與彌撒、領受聖體,而後宣揚福音、包紮傷者、埋葬死者,直至筋疲力竭,與世長辭。
她終身摩頂放踵,但天主讓她終身孤孤恓恓。
修女獻身基督,是基督的新娘。女性主義者說,德肋撒修女好似一位一輩子將丈夫捧到天上的妻子。有一天她的丈夫向她說,他要到外頭買包煙,而後再也沒有回來。
早幾個月前,一位放棄天主教信仰而投身佛門的朋友就給我們e-mail了這個信息。記得,當年大陸的傷痕小說家白樺的《苦戀》中問道:你愛國家,可是國家愛你嗎?就在那一個年代,我這位朋友也曾經問:你愛天主,可是天主愛你嗎?我想,如今他也可以這樣質問德肋撒修女吧!
我們這一些尚未放棄信仰的人能不能也這樣問?或者,我們能不能問:為甚麼天主要這樣對待她?
這是和猶太教一樣古老,或者,與人類一樣古老的問題,竟然伴隨著德肋撒修女五十年。舊約中終於在旋風中對約伯發言的天主,這一次對德肋撒修女選擇了沈默。
遠藤周作筆下的那位在德川時代傳教的耶穌會神父,因為天主的沈默而最後決定一腳踩在耶穌的聖像上;德肋撒修女則選擇了一生忠於基督。
與德肋撒修女形成強烈對比的不只遠藤筆下的那位神父,她和這個時代千千萬萬惶惶不安的現代靈魂也同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現代人尋求安身立命,更準確的說,尋求安身立命的經驗。對此現代人有一個通行的詞彙:靈修。靈修不再是教會的專用語,而是許多神往東方宗教傳統的人的用語。
有許多這樣的人,找到了,於是賣掉了所有買下了這顆珍珠──唯獨東方宗教傳統才能生產的珠珍,撫慰了自己以及同類的靈魂!
德肋撒修女是天主教廿世紀的標竿人物,她沒有找到!對此,她可能被質疑,或甚至嘲諷;教會的信仰和靈修也可能因此而被嘲諷或質疑。
詭異的是,天主雖然沒有撫慰她的靈魂,但卻透過她撫慰了千千萬萬的生命。
仔細觀看《時代週刊》封面德肋撒修女的照片,宛如看到整個天主教信仰的激進之處。或者,更好說,宛如看到基督自己。
祂和她都以所有的時間包紮人類的創痛,祂和她也都在疲累至極之時,獨自往山上祈禱。那個時候,祂和她也都難免要質問天主說:祢為甚麼捨棄了我?但當黃昏時刻來到,閤城的人將城中所有病苦的人都集中起來擁向祂時,祂仍然伸手治癒他們,仍然跟所有人說,你們對我小兄弟中的一個所作的,就是對我作。
可是,我仍然難以釋懷,為何一開始包紮人類的傷痛時,她就再也沒有經驗到天主?
宗教社會學家特別喜歡說,人的宗教經驗與人的人間經驗關連至深。退省我們只經驗到周遭僅有的人的美善和溫暖,人間的醜惡被拒於道場之外。這種溫暖而美善的經驗很容易讓人推及天主的經驗或經驗到自己的佛性;但一旦退省結束回到塵世,一切的忙亂與醜惡再度撲天蓋地而來,內心很快由火熱而溫熱而不冷不熱而至鐵石心腸。
如果這種說法有些真切,那麼,是否她面對了太多人類的醜惡?是否她所經驗到的美善和溫暖,全然無法與她所經驗到的恐怖相比?
也許她易感的心可以看穿每一個從街頭拾撿回來的垂危生命背後,所有世界令她戰慄的惡意與惡行;或者她根本就看到,這個世界已不需要人的惡意,而只需要客觀而理性地運作,而每個人追求自己合理的享受,就足以讓許多人像一條狗一般地死去。
也許五十年來她無法感受到天主的臨在,有的只是她良善的心對這個世界僅有的抗議。就如基督在十字架上伸開雙手時,也對這個世界輕輕地說「我抗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