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去年10月初在美國華盛頓有場鮮少聽聞的、由「國際無神論聯盟」所主辦,名為「晶瑩剔透的無神論」大會。就在距離現在不遠的上個世紀,人們以為宗教不再對現實社會有太多的干預,2001年九一一事件之後,不幸地,伊斯蘭與基督宗教似乎成了當今國際衝突的是非線。原本邊陲、無辜的宗教又再度被捲入事端。無神論大會似乎標示著,美國正在經驗第二個「啟蒙」(還是第一個?)。
這場大會結合各個無神論社團與個人,討論九一一事件、伊拉克戰爭、無所不在的電視傳道節目,以及學校中創造論與進化論的爭執。據報導,大會現場提供「無神論者兒童看護」的服務(難以想像,會是什麼情況),桌上擺滿了象徵無神論的貼紙、茶杯、海報、T恤、光碟、徽章。主辦者更要求大會所在的飯店出清房間小桌裡的聖經,也請房客把任何發現到的聖經丟入垃圾桶裡。
與會者泰半是無神論社團成員,他們自稱「新無神論者」,以《信仰的終結》、《那人不是牧者》、《瘋神症》這類書籍做前導,創造新名詞、招兵買馬、組織運動與遊說團、成立機構、炒作話題、動用媒體傳播,企圖將信仰拋出人類生活之外。他們更呼籲無神論者應彼此團結,以對抗基督徒。反諷的是,除了內容相反之外,新無神論者極力要人「信」神不存在的手法,不也相似於一般教派的傳教運作!這些團體,有的彼此結盟,有的劃清界線;有些則相互頒贈獎章或簽發證書,確認自己的無神身份,以便「合法」地以自家人的儀式舉行世俗的婚禮、洗禮、葬禮。
這些新無神論者和傳統無神論者最大的不同,就在其旺盛的鬥志與機動力。他們不需要外界的承認,而是信誓旦旦地要讓梵蒂岡在二十年內變成一座博物館!有些人採用所謂「挑戰褻瀆」的方法,以相機拍攝發誓不信神的鏡頭,上傳「You Tube」後,「行銷」全世界。也有人拍攝其自認的「無神」信念,在鏡頭前說:
「我否認聖神。為什麼?因為聖神根本不存在。即使曾存在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是被罪犯和說謊者綁架了。我怎麼否認聖神?其實很簡單,我只是隨時隨地否認聖神。走路的時候否認、等車的時候否認、購物的時候否認、看電視時也否認。我的行止坐臥、上下左右、前進後退、直立顛倒,無時無刻不否認聖神。我用生命中每一秒珍貴的時間來否認聖神。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直到所有行為的極端細微處,全都特別設計來否認聖神。所以,朋友們,你們也應該教自己的孩子要否認聖神。為什麼?因為聖神已經否認了你們、否認了我,也否認了人性與慈愛,因為他總是命令『不可、不該、不行、不能』,如果你做了,就會永遠受罰,所以,聖神是我們的敵人,他違反自然,讓我們恨別人,就像我們恨自己一樣……」
讀者們也一定感到有趣,像這麼個「全心、全靈、全意懷想聖神」的人,還真不多見!
義大利的女攝影家Giorgia Fiorio以「禮物」為主題,利用五年的時間走遍全球拍攝各種信仰團體,工作相當艱苦,有時在第一張照片出現之前,她已和要拍攝的對象生活了數週。
Fiorio的鏡頭裡有著菲律賓北部San Pedro Cutud村的人,在耶穌受難日時,一個人自願被釘十字架,其他人自我鞭打的情景;土耳其伊斯蘭蘇菲教派信徒的旋轉舞,右手掌朝上接受阿拉的恩慈,左手掌朝下把恩慈傳遞給大地;非洲馬里乾裂的土地上,一名穆斯林五體投地向著麥加祈禱;伊索匹亞南部信奉萬物靈的男人,以木棍舞蹈與打鬥的方式做為感恩祭,北部則是虔誠的東正教徒,女人習慣將十字刺在額頭上;大清早,印度恆河中突起梅花形的平台上便有瑜伽師在做晨禱,他們認為,身體是靈魂的載體,守住肉體的平衡即可堅實內在。
還有,波蘭的一名道明會士在晚禱過後,留在空曠的聖堂內和他的主對話;孟加拉灣邊,成群結隊的女人赤腳走在退潮後廣大的沙灘上,期盼能加快脫離生死輪迴;緬甸的一處佛教聖地,一部份懸在崖邊的巨石相傳由佛的一根頭髮銜繫,永不墜落,朝聖者綿延不斷;肯亞北部的遊牧人生活極其匱乏,為表虔誠,他們獻上珍貴的牲畜,祭禮上是數小時的歌唱與舞蹈;南太平洋瓦努阿圖島國的年輕人從三十公尺高的木塔上躍下,成功了,便算成年,若繩索在中途斷裂,情況則難以想像,他們把重要的人生經驗鎖定在生死之間;耶路撒冷十八公尺高的哭牆永遠不乏祈禱的猶太教徒,他們男女分開,把禱詞寫上紙頭,塞入牆縫中……
不同種族、文化、語言中生活的人們,以自己能夠了解與接納的方式,不約而同地尋找看不見、摸不著的那一位,國際無神論聯盟所要消滅的,是和人類形影相隨的心智活動。
除非改變基因,無神論者其實給了自己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他們以「道德觀」做測試,企圖貶抑信仰為無稽,問說:「要是沒有地獄,你會殺人嗎?」信神者如果回答「會」,立刻顯出自己只怕被罰,缺乏深沈道德操守的膚淺;如果回答「不會」,便明白指出,宗教根本不能以地獄的存在做為人類規矩行事的保證。
然而,地獄不是宗教唯一的內容,守規範以維持社會秩序,不是人信神的原因,而是結果。
人之異於禽獸,或許就在於人會隆重地埋葬死者,而且是在十萬年前就已有的禮俗。以狩獵為生的原始人類,赤裸裸地面對日出日落、夏去冬來、所獲獵物的死亡以及近人傷亡等自然法則的消長,而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必定循著某種無法理解的軌道周而復始地運行。他們把狩獵活動畫在山洞壁上、編成舞蹈,文化於焉開始。他們以結束其他性命以換取自己的生存,對於補償與原諒的心理需求,便以外在的祭拜儀式來表達,而祭拜就是祈禱的原型。
近代,再多的科學論述與新穎的發明,也回答不了「我是誰?」「生命的意義何在?」「世上為何有惡的存在?」……等問題,人必須設法給自己提出的「為什麼」找到適切的答案。
在民主、人權價值高漲的年代,任何似是而非的理論都各有其存在的空間與機會。在一個相對性說法滿天飛揚的所謂多元價值社會裡,今天的忘情追求,明天則成了被訕笑的舉措;現在奉為圭臬的準則,不多時便淪為過氣的條例。無法判斷是非的結果,人們更加渴求絕對價值的引導,而絕對價值並不存在於人類自身。
對死後世界的好奇,希望死後不是一切歸零,或許是宗教意識的發端。人類的歷史進程中,其社會全是以「反死亡」為基準所做的各種設計與安排,然而再多的圍堵也無法阻止死亡的到來。
人類對人生需要一個解釋,正如同對陽光、空氣、水的需求那般。神不住在腦皮層下,也不住在基因裡。無神論大會其實是因對於自己是否能繼續生存的焦慮,所引發的一次大反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