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這究竟是夜裡幾點?依盼在女兒身邊正與癌病生死掙扎的水媽媽、躺在榮總關渡分院安寧病房的曹婆婆,以及才剛安奉三芝鄉「北海福座」的王姊妹,肯定不知今夕何夕,她們或正忍受梗心疼痛,或孤處身後世界,而獨留在黯然漆黑的一方心靈地洞或孤寂墓穴裡,不能思想、無法言語。我則好似看見三位名喚瑪利亞的婦女的畫影,帶著香料要來傅抹耶穌的遺體,並且絕望得只能讓老師的生命和自己的盼望隨著清晨暗沉的霧,飄散;同時,我也幾乎能聽到低音大提琴在幽暗晨曦背景中,悲哀合鳴。
這三位病友是我們聯合堂區的教友或慕道友,她們都是在聖週前後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裡,我所牧靈關顧的朋友們。不論在她們的病床前或是殯葬禮中,我都得用心去說話或講道,每一次當我掙扎著該如何講話的時候,那個古老、醜陋的「死亡」字眼就會一次一次地如同潮水般,不斷地湧上心頭,而且以一種遠遠超越我所能知道的力道撲向我的這些朋友們,同時也籠罩著我的心緒。無論我說什麼,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把我的朋友們從病痛中,甚至死亡裡喚回來。
就是在這死亡威脅中,我穿上紅色祭披,帶領教友們在聖枝主日的慶祝中,隨同那從東方騎著驢駒下橄欖山的耶穌,一起遊行在教堂附近周圍的市場,緩緩地進入「聖週」和那代表著耶路撒冷的聖堂。或許是死亡如此地真實迫近,因此在宣唱受難史時,我的情感第一次被這麼簡單、未加修飾,但卻是充滿戲劇性的描寫完全吞噬。不過十分鐘的受難史詩,卻無端升起暗沉的毀滅意像,令我經歷了死亡的模樣,並且感受到生命被輾碎的心底疼痛。
彌撒禮成,當我還處在那纏我喟嘆的心底疼痛時,王姊妹的先生吳弟兄從醫院通知我她的時刻到了。我馬上召集教友們一起趕到醫院,以祈禱陪伴她走這紅塵生命的最後一程。
站在病床旁,隨一行手上還殘留著棕櫚樹枝的餘香、才剛歡迎耶穌榮進耶路撒冷的弟兄姊妹們,手捧玫瑰念珠,一顆顆珠子串誦著絕美的禱詞,聲亦韻律,念念相應。茫然間,我在王姊妹那被癌蠹損傷得已不成人形的面容裡,以及她那因至愛即將逝去而盡叫淚水涕泣的先生和女兒身上,卻是凝視到某種壯麗無比的蒙主慈惠。剛剛在禮儀中所經驗的榮進耶路撒冷準備接受苦難的耶穌,此時透過王姊妹的大苦大難,我像似觸動生死妄結般,靈光一閃地瞥見一個全然未知,卻是寂靜不滅的永恆境地。啊!生生死死,一念迴光,原來生死都在耶穌的生命裡有了證悟。
至此,一股清澈突然湧進眼瞼,使我強烈意識到,耶穌雖然遭受權貴的嘲諷、朋友的棄絕,可是祂絕對是這整個漫長背叛、受難及死亡事件的主導者。祂明明知道等在祂前面的是大災大難,但是祂仍然堅如磐石地向耶路撒冷投去。祂的目標就是十字架,如今即使死亡已臨到門檻,祂依舊是這一切形勢發展的主動者。
也因此,聖週的禮儀便是要把耶穌最後一週生命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而讓祂的苦難和死亡的意象在我們的生命中越來越澄明,而成為復活夜裡那常燃不熄、無上明亮的心念存在。
因此之故,從聖枝主日耶穌榮進耶路撒冷一直到聖週四「主的晚餐」的慶祝軸線當中,有兩度被打斷。第一次是在聖週一的禮儀中,被「瑪麗以香液敷抹耶穌的腳」(若十二1~11)的福音情節所打斷;第二次則是在聖週三的禮儀中,被「準備逾越節晚餐」(瑪廿六14~25)的敘述所打斷。如果沒有這兩段插曲,而只是按照邏輯上的敘述軸線:榮進耶路撒冷─猶太人圖謀殺害耶穌─主的晚餐─猶達斯的背叛等情節一路發展,那麼耶穌的受難只是一場無望的悲劇而已,祂只是一樁陰謀之下,由命運牽著鼻子走的被動犧牲者。但是這些看似無關的穿插敘述是能幫助我們看到耶穌受難的主動本質,而將那原是悲劇式的生命隕落轉化成滿是希望的生命賺得,將苦難轉化成積極主動的行動,並且將死亡和結束轉化成耶穌使命的完成。
在「主的晚餐」中耶穌所言所行的一切更是讓這一切都不同了。它讓一頓原是出賣耶穌的晚餐,轉化成了一頓甘心自我犧牲的晚餐,它讓那原是代表著失敗、絕望和死亡的十字架將轉化為勝利、希望和生命的記號。在這個與主共進晚餐的夜晚,耶穌更是以那令人動心與動容的濯足行動來教導我們如何去為這盼望和生命服務。
禮儀中,當我模擬基督,將手巾束在腰間,拿起盆水,跪在弟兄姊妹們面前洗他們的腳的時候,我也好似看到了耶穌的面容在盆水中的倒影映現,更是深達覺源地瞥見了水媽媽、曹婆婆、王姊妹……的生命倒影。
而為準備好司鐸能在逾越三日慶典中,帶領信友們去慶祝這生命,在進入「被釘、埋葬和復活的三日慶典」之前,司鐸們早就在聖週四早上「聖油彌撒」中被邀請去預嚐了這豐美的生命。多麼地奧妙!原本受造的植物油脂竟成了神聖的記號。這油被祝聖和祝福,乃是為了向人通傳基督的勝利、希望和生命,而以嶄新的形式為人服務。天主藉著這些受造物在人身上行動,並完成祂的救恩。透過這些油,在聖事中我們不斷地被更新,再度成為此一新受造世界的國王、先知和司祭,再造人那按照天主肖像所造的元初本相。而我又何其有幸!以卑微的受造物竟蒙天主召叫,如同聖油一樣,也成為祂愛的記號,受召以司鐸職務向人通傳天主的大愛。在重發司鐸誓願時,再一次提醒我:我是在天主的愛中被祝聖為神父,並且奉召捨棄自己的一切,在天主的愛中服侍這個世界。
是基督的受難和死亡成就了這一份愛情!因此,人所渴望的愛、關懷、陪伴、扶持在基督內有了著落,是祂為我們帶來了和好、醫治、希望和生命。是的,耶穌在一個相當特別且特定的地方,以及相當特別且特定的時代,與相當特別且特定的人一起生活。但是透過祂的死亡,祂將時間和地點的界線都打破了,祂成了為所有的人而來,並且與我們訂立了一份透過祂的苦難和死亡,而可以被看得見的生命盟約。
這就是聖週五朝拜十字架的奧秘,從十字架那裡,所有能量都併發出來,耶穌變成了所有人的愛人。這位愛人也經歷過我們的種種絕望,這種絕望在十五世紀的偉大畫家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傳世之作《耶穌下十字架》中,更是表達得淋漓盡致。畫面的悲哀氣憤正以喪失希望的步調,隨著基督屍身下的陰影一步步籠罩著四周圍的人群,也撲向帶著絕望而四散的門徒們,直到很深很遠的距離。是啊!在黑暗的墳墓裡,耶穌擁抱著存在於祂的追隨者、祂自己的人民、祂自己的門徒和祂自己身體裡的絕望,所以祂也能緊緊地擁抱著絕望的我們,並把希望圓融託付,讓我們載滿喜樂的正能量,成為仰頭生機。
這究竟是夜裡幾點?該是清晨時分,曉明之星從西方升起的時刻了。我想起了逾越守夜禮金碧輝煌的慶祝,在慶祝中,我一直想著那三位與復活基督相遇的瑪利亞,同時也想起一闋東方教會的復活節頌歌:
帶著沒藥的女子們巴望著日出,
像尋找白日的人,
但她們竟找到生命的日頭;
祂在太陽未造之前,就已存在;
祂曾一度將自己的生命屈辱在墳塋裡。
她們彼此哭訴說:
喔!朋友們!來吧,讓我們以香料膏傅祂那埋葬的身體。
那叫墮落的亞當復活的軀體,
如今躺臥在墳墓裡。
讓我們像東方三賢士一樣,
加快我們的步履,
好讓我們前去朝拜祂,
就讓我們帶著沒藥,獻給祂當作禮物。
祂如今被包裹在──不是襁褓──而是屍布中。
讓我們哭泣吧!
喔!主啊!就讓自己從死者中起來吧!
並賞賜罪人從幽暗的晨曦中奮起!
是啊!三個瑪利亞的哭泣或許永遠不會完全消失,但是不會再令她們傷痛了,她們將有一個新造的身體、一個新天新地,而我們也將有一個「一週的第一天」,一個復活節的開始,因為我們遇見了主,並且親耳聽見祂對我們說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