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浚明
據說,二十一世紀將是資本主義全面席捲世界的時代。這不僅是生活在世紀之交的普羅大眾的真實體驗,而且還是著名的美國保守派日裔美籍學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於上個世紀九零年代就在其驚世之作《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中發出的預言。而從現今全球化的浪潮所向披靡、銳不可擋的趨勢看來,這預言似乎成真了。最顯著且成功的例子,就是正逐漸在國際舞台上崛起的中國。
自上個世紀七零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以來,僅三十年經濟右傾的發展,就讓中國在世界經濟版圖中躋身為能與歐美分庭抗禮的一大經濟體。
不久前令全球引頸期盼且萬眾矚目的、極盡奢華炫麗並創下籌備經費新高的北京奧運開幕典禮,不正是中國再一次向世界展現讓西方強國無法輕視的雄厚經濟實力嗎?君不見三十年前還是頑強堅守社會主義路線的窮困中國,三十年後在經濟上早已棄守社會主義,毫無招架之力地向資本主義俯首稱臣,接軌於全球化。只是這個豪奢華麗的奧運開幕典禮,對於發生在僅三個月前的四川大地震災民而言,肯定是情何以堪的。我想若馬克思地下有知,也會望之興嘆:為何不少花點經費辦開幕典禮,把錢投入救災工作呢?
資本主義已儼然成為主宰現今世界的靈魂,而其基本邏輯便是「交換」。或許筆者給資本主義的本質貼上一個太過簡化的標籤,但此話的確不假。而資本主義之所以能在現今世界上獨擅勝場,正是因為「交換」的邏輯根深蒂固地深植於人性。這並不意謂著歷史上任何商業交換活動都堪稱是資本主義經濟,雖然自有人類文明以來,就存在著交易的經濟行為,但就規模與制度而言,都只能算是現代資本主義經濟的雛型。
按照社會學宗師韋伯(Max Weber)在其經典之作《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中的洞見,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是新教徒的現世禁欲熱情─走出修道院的入世修道主義 ─無心插柳的結果。但韋伯所謂的「新教」,主要是針對信奉「預定論」(Predetermination)的加爾文派改革宗教會(Calvinist Reformed Church),當中又以英美清教徒為代表(雖然清教徒僅為改革宗的一支)。
由於新教徒將俗世工作亦視為天主的聖召(Divine Calling),加爾文主義的教條化預定論思想─這是否為加爾文(John Calvin)原初學說,其實是有待商榷的,限於篇幅,不在此討論─又使得改革宗信徒陷入不確定自身是否為「天主預定拯救之人」的惶恐中,因此只能以禁欲儉樸的生活方式並虔誠積極地參與教會聚會及事工,表彰自身效法上主聖潔;亦透過殷勤工作、克盡職守,成為傑出社會人士,以此作為榮耀上主之見證,以及確保自身蒙上主恩寵的憑據。
但此種信仰的本質亦為一種「交換邏輯」,就如同《路加福音》十八9~14所記載耶穌的比喻中那位法利賽人一樣,自認為能藉由謹守律法換取天主之義,但在耶穌的眼中卻不如另一位誠心懺悔的稅吏。不僅耶穌基督否定交換式信仰,使徒保祿在《羅馬書》與《迦拉達書》等書信中亦嚴詞批判本質為交換邏輯的猶太律法主義。而深受保祿這兩卷書信啟發,從而高舉「因信稱義」大旗,破除信仰交換邏輯的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也絕對不會認同教條化的改革宗交換式信仰。
所以,韋伯所謂的無意間孕育資本主義的「新教倫理」,並不意指所有的新教信仰,而僅是教條化的加爾文派改革宗信仰。而其之所以能促成資本主義的誕生,正因為兩者的本質皆為交換邏輯,只不過前者為宗教的,後者為商業經濟的。
歐陸最早發展資本主義經濟並成功致富的國家─荷蘭,也正是改革宗教會的一大重鎮。但即便如此,現代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仍然是經過啟蒙運動的現代理性主義洗禮之後的道地世俗化產物。曾幾何時,誕生自新教倫理的資本主義卻回過頭來造成了現代新教教會的世俗化,君不見多少中小型教會都以教友人數眾多的「巨型教會」(Mega Church)馬首是瞻,而這些巨型教會的發展策略大量運用了現代企業的管理、行銷與經營模式,教會領袖們也不時大談「以信心促使天主祝福你成功發達」的積極思想,並且傳播著將上主視為聖誕老人或神燈精靈的「豐盛福音」與「功利神學」。若路德今日仍在世,肯定會在現代新教教會中,再發起一次驚天動地的改革。
其實,在聖經之中,就存在著一個對「豐盛福音」而言是一大諷刺,且完全否定交換式信仰的古老故事──《約伯紀》。此書表面上看來是一部思索「為何義人會無辜受苦」此一難解問題的智慧文學著作,但其真正具爭議性之處,在於其顛覆了來自《申命紀》的猶太傳統信仰,包括猶太民族壟斷天主恩典的選民優越主義(因為約伯並非猶太人,卻被天主親口稱讚為「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天主,遠離惡事。」(見《約伯紀》一8),以及「遵守上帝頒布之律法便蒙福,反之則受苦」的交換式信仰。無怪乎《約伯紀》名列希伯來聖經(即基督宗教所謂之《舊約》)正典的權威性與正當性,在歷史上一直受到猶太教群體的質疑。
故事的主人翁約伯是古代近東富裕的部落族長,又虔誠敬奉上主,集信仰、道德、財富、權力、地位於一身,堪稱「豐盛福音」的絕佳楷模。而在故事的開頭撒旦挑釁天主、質疑約伯信仰忠誠度的理由,便是道地的交換邏輯:
「約伯敬畏天主,豈是無故呢?你豈不是四面圈上籬笆圍護他和他的家,並他一切所有的嗎?他手所做的都蒙你賜福;他的家產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約伯記》一9~11)。
而天主似乎禁不起撒旦一再的挑釁,不斷容許撒旦得寸進尺、三番兩次降災傷害約伯,讓約伯最後落得家破人亡、一無所有、還滿身重病的悽慘悲苦處境,更得忍受最親密的枕邊人反唇相譏,「豐盛福音」的典範瞬間變成負面教材。但即便如此,約伯仍舊堅守信仰,行為正直,絲毫沒有得罪上主。
後來約伯的三位友人現身安慰其苦痛,但不久後便帶給約伯更難以承受的二次傷害。約伯與其三友之間展開一場漫長且精采的詰問爭辯,三友所言之基本論調仍出自《申命紀》的交換式信仰傳統(其實這也是一般人共有的常識: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直陳天主絕不會使義人無辜受苦,極力為天主之公正辯護;反觀約伯始終堅持自身之義,強調所受之苦難絕非因犯罪而得的報應,甚至斗膽指控天主不公。
爾後天主以全能者的形象(…從旋風中…)登場,親自參與對話,以充滿威權、近乎蠻橫霸道的口吻,辯得約伯無言以對。似乎天主並未對約伯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感之以德,而是以其全能至高者的威嚴與權勢,迫使約伯屈服。但約伯竟然完全收起先前控訴天主的態勢,坦承自身的無知卑微,並且全然降服於天主之下,甚至直言如今才算真正「親眼見到天主」(《約伯紀》四二5)。
更有趣的是,天主竟然親手解聘他的三位辯護律師,判定那看似護衛天主公義的約伯三友所言,不如看似控訴天主的約伯所言正確,還把這判決說了兩次以示強調(見《約伯紀》四二7~8)。
據古代傳說,這三友的故鄉皆為古代的智者之鄉,但在《約伯紀》四二8中天主卻斥責他們為「愚妄」,且希伯來原文的用字與《約伯紀》二10中約伯斥責他妻子為「愚頑婦人」的「愚頑」一詞相同。
由此可見,真正信奉天主之人所服膺的真理,在世人(尤其是智者)的眼中可能是荒謬的;反之,世人所認可的真理,在天主眼中卻是荒謬的。《約伯紀》徹底顛覆交換式信仰的「荒謬」之處在此展現:約伯真正認識天主並不是在成功順遂、豐盛發達中,而是在悲慘苦難中;並且一位會容許撒旦降災於「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之義人,任其無辜受苦,不予以安慰反倒以全能者的威權迫使其降服,如此霸道蠻橫無理的天主,你還願意信仰祂嗎?約伯願意。
在《約伯紀》傳世千年之後,天主為了拯救世人,竟然無能地任由世人以極殘酷的手段,將祂的兒子釘死在十字架上。全能者竟完全放棄了威權,親身成為另一位無辜受苦的義人。
而被喻為基督宗教教義之奠基者的使徒保祿,卻以無比堅定的口吻,如此宣示著他對那位被釘十架者的信仰:
「因為十字架的道理,在那滅亡的人為愚拙;在我們得救的人,卻為天主的大能。……智慧人在那裡?文士在那裡?這世上的辯士在那裡?天主豈不是叫這世上的智慧變成愚拙嗎?世人憑自己的智慧,既不認識天主,天主就樂意用人所當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這就是天主的智慧了。猶太人是要神蹟,希臘人是求智慧,我們卻是傳釘十字架的基督,在猶太人為絆腳石,在外邦人為愚拙;但在那蒙召的,無論是猶太人、希臘人,基督總為天主的能力,天主的智慧。」(格前一18~24)
從約伯到保祿,真正屬於天主的子民所頑強且堅定信奉的真理,始終是被世人認定為荒謬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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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本文作者為新教友人,故所引聖經內文為新教版本,敬請查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