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組
前言
50年的歲月,您會想到什麼?一位邁入中老年的人?一段被日本統治過的台灣歷史?一個值得紀念日子的金慶……?不論我們想到什麼,50年,對於年輕世代而言,恐怕只是一個遙遠的數字,難有切身的深刻體會。
但是,50年前,在梵蒂岡召開的一次大公會議,為我們今天每一個基督徒來說,無論老少,卻有著無比重大的意義。因為,50年來,整個普世教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也對所有基督徒的信仰生活帶來諸多的影響與衝擊。教宗本篤十六世更在去年(2012)底宣布「信德年」的開始,並強調要我們重新認識並發揚梵二會議的精神。
為此,本刊特別邀請在各專業領域、深具獨到見解的張世強教授、鄒逸蘭修女、以及潘永達神父共同來探討:〈一個50年前的會…〉,願與讀者共勉!
◆ 參與貴賓(按姓氏筆劃排列)
鄒逸蘭修女:社會服務修女會修女、台灣天主教胚芽婦女關懷協會祕書長
張世強教授:康寧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潘永達神父:道明會會士、輔仁聖博敏神學院信理神學教授
- 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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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蒂崗第二次大公會議(1962-1965)
趙榮珠(以下簡稱趙):梵二50年了,相信在座都還記得梵二前教會的種種樣貌。關於梵二的功過、很多人有不同的想法,前衛的人認為還不夠開放,傳統的人則認為走得太遠了。
最近在美國的天主教週報:《Tablet》上面有一篇專訪稿,受訪者曾是美國《Time》雜誌的記者(Robert Blair Kaiser),50年前教廷召開梵二時他也在場,當時是在採訪教宗若望廿三世。他在這次(2012/10/11)出版的《Tablet》上面,發表了一篇論梵二的演講稿:〈別說梵二沒啥大改變!Don't let anyone tell you the Council didn't change much〉。
Kaiser在文中舉了非常多的例子,其中有一段他說:「身為教友,我們認為梵二以前要拯救世界的話,是需由聖統制的教會來拯救,可是梵二後,我們認為教會是天主子民的教會,可以一起拯救世界。」並提到,教宗特別強調的一個概念就是拉丁語的:「Aggiornamento─天主教的現代化改革」,這一直是梵二希望能夠達到的目標。
接著,Kaiser以對照的方式敘述梵二前後的差異,例如:不再稱基督教為誓反教,而稱他們是分離的弟兄;我們開始注意在其他宗教裡,也有好的元素,不像以前常聽到的一個口號:「教會之外無救恩」,這是特利騰(Trent)大公會議的說法;另外也開始想:我們不盡然是唯一真實的教會,而是旅途中的天主子民,所以我們都是一群需要謙遜向前行的旅行者。
此外,Kaiser還舉了一個你我都很熟悉的、幾何圖形的教會觀,梵二前,教會是以「金字塔」型來表達,梵二後,則用的是「圓」型,講求彼此的共融,是人人都可發聲的「共融團體」。
當然他也提到濃縮了梵二精髓的〈牧職憲章〉,在該憲章的第一號,開宗明義說道:「我們這時代的人們,尤其貧困者和遭受折磨者,所有喜樂與期望、愁苦與焦慮,亦是基督信徒的喜樂與期望、愁苦和焦慮。凡屬於人類的種種,在基督徒心靈內,莫不有所反映。」
正因此,信友開始覺得,我們不是被孤立在世界之外的一群人,而是在世界人類當中,我們要一起讓「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
現在就請在座的諸位,談一談梵二50年來,台灣天主教會在開放與革新方面做了多少?我們如何回應時代的徵兆?關於溝通對話有哪些進展?(例如在本地化、宗教交談和社會關懷……等方面。)今後台灣天主教會可以繼續努力的方向是什麼?可有任何具體可行的建議?
鄒逸蘭修女(以下簡稱鄒):關於梵二,我從個人的經驗說起。小學時我們會唱拉丁文彌撒。梵二會議時我讀初中,聽說了,也為大會祈禱。高中時和聖母會的同伴讀梵二文獻:〈教會在現代世界的牧職憲章〉,大一時,聖母會與全世界的團體同步改為「基督生活團」。
後來大專同學會的活動,不僅祭台的方向改變,舉行彌撒的地點也可以在大自然中,樂器可用吉他伴奏,聖歌是用年輕人活潑的方式來唱,信友禱詞也可以自己說出彌撒意向等等。
關於修女方面的一些變化,我是參考李純娟修女的《追夢築夢-靈修本土化耕耘三十年》書中的記載。
福傳不可或缺的三把鑰匙
1972年亞洲主教團經過種種的波折,成立了亞洲主教團協會(FABC),1974年在台北召開第一次會議,主題是「現代亞洲的福傳」,當時主教們深深意識到本土化、交談、為貧困服務,是成功福傳不可或缺的三把鑰匙,因為天主教一直被看成洋教,好像與本土有一些距離。
1972年成立亞太修女會議(AMOR),也受到教宗保祿六世〈人類發展通諭〉的催生,當時就強調關懷貧窮、正義、和平。1974年會議涉及天主教和其他宗教的交談,以及福傳、本土化、使命與發展等等。
1975年在泰國舉辦了亞洲靈修研習會後,台南聖功會修女於次年受到張春申神父的鼓勵,有了靈修本土化的具體共識,然後一步步的具體行動,與傳統文化、佛、道教交談,現在經過30年也看到一些成效。
1978年,張春申神父出版了《中國靈修芻議》。當時有不少神職修女參與推動,也出版不少刊物,讓很多人在東方的祈禱靈修過程中,有了「回家」的路,同時更進到基督宗教之間的交談。
在社會關懷方面,有修會會長聯合會的正義和平組,宗教之間的教會合作協會;還有華人婦女神學的小眾會議等。正義和平精神的社會關懷,超越了過去救濟式的愛德,並開始質疑架構的不公,讓人陷於弱勢,所以當時的正義和平工作,等於是進入了爭議和危險的領域。在1980、1990年代,台灣解嚴前後,教會參與了不少勞工、婦女、原住民等方面的行動。
現在普世教會似乎保守勢力變強,有收緊的味道。正義和平工作也有轉型。
此外,我們雖一直注重聖傳與聖經,可是中文聖經到1968年才出版,我們過去不太習慣讀經,現在雖然在推廣,還是有進步的空間。
東方靈修的方式,與早期教會在沙漠中的隱修者可以相連,用「心」去讀經,這樣容易和生活連結在一起,比較會用別人聽得懂的話,而不去擔憂道理背得不夠熟、不敢向別人傳福音!
如此,我們也可以用很簡單的語言,讓人看到教會要傳遞的重點,例如流行文化對年輕人的影響,幫助年輕人去分辨。
在宗教交談上,外勞中穆斯林的人數在增加,過去我們與伊斯蘭教好像只有上層最正式的對話,現在可以鼓勵不同層次的交談,多一些了解與互動。
另外如死刑的問題,我們可能需要有的配套是:怎樣更提升尊重生命與非暴力的部分。
本土化和多元化的過程本身是很豐富的,例如教堂的建築、禮儀中的習慣;從過去歐美傳教士,到現在越南、韓國神父,我們感謝他們的貢獻,不過也聽說:本堂換一個神父就換一些他們國家的裝置或儀式。所以在台灣本土化的過程,還可以有更多的交談與討論。因此,我們也需要從被動順服的習慣裡改變,學著去覺察、分辨、與交談。
張世強(以下簡稱張):我的母親是非常熱心的天主教徒,雖然她是職業婦女,但在未退休前她就開始擔任堂區的傳協主席,也參加許多教區傳協會的工作。我每天看她打電話,都是講傳協會的事。
她現在退休了,但每週二會陪伴在地修女會的慕道班;每週三參加堂區讀經班;每週四負責準備教區的教友進修班;每週五參加洪總主教最重視的監獄牧靈志工服務;每週六參加教區的合唱團。
到了禮拜天,更不用說了,在主日前幾天就開始與教友安排各項禮儀工作,誰輔祭、領經、答唱詠?彌撒選什麼歌?彌撒後誰負責早餐…?還有主日學和慕道班,每隔二週有傳協會要開,從廚房漏水到堂區預算都顧及到了。
這樣看來好像禮拜一是空閒的,但其實也沒有,不定期的朝聖、參訪、避靜、演講、進修…,此外,每個月有首瞻禮六,有時教區或全國可能會辦大型活動,最近她就參加了新竹教區的牧靈大會。
我說的這些情況,在梵二之前看得到嗎?我母親只是一位很平凡的教友,但她的信仰生活卻最能傳神地代表許多天主教徒的生活經驗。我先談母親的例子,是希望從一些最具體而微的觀察著手。
改變確實發生了
我要說的是「改變」確實發生了!但進一步要問的是:一、這個「改變」是梵二期望的嗎?二、這個「改變」對教會是正面的嗎?這二個問題,都不是三言二語可以回答。今天,教宗要我們在「信德年」好好重新認識梵二,我想就是要我們好好思考這些問題。
梵二結束已半個世紀,對我這個世代的天主教徒,梵二是一個很遙遠、很模糊的概念。我們都曾聽過有人戲謔地說,梵二前的教會基本上可用三個字形容,就是「Pray、Pay and Obey」。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傳達出梵二前教友生活比較刻板和被動。
我想應該很少教友會花功夫認真閱讀《梵二文獻》,而真正精準掌握梵二文獻核心的更少,我們只能憑著神長們有點模糊的詮釋,對於「時代徵兆」或「梵二精神」這類概念有著「自我想像式」的認識和理解。
當然,這不能完全歸咎於神長們的模糊詮釋,畢竟,天主教徒不太愛讀經的習慣,或比較仰賴權威的訓導,缺乏自動自發的態度,也是關鍵原因,尤其梵二後,「時代徵兆」和「梵二精神」這兩個概念,都還在很嚴峻的辯論當中,也難怪難有清楚的詮釋。
這就是梵二嗎?
如果去問對梵二稍有認識的教友,什麼是「時代徵兆」和「梵二精神」?或「梵二改變了什麼」?他們可能第一個會聯想到的,就是禮儀的改變、語言的改變、和信徒地位的改變。但這就是梵二嗎?嚴格來說,梵二受到普世教會矚目,以及全球世人的矚目,不光是因為它改變了教會本身,更是因為它改變了教會與世界間的關係。
梵二究竟要教會怎樣重新調整面對世界的態度?長期以來,教友們可能會聽到一種觀點,就是「變」,要教會與時俱進、跟上時代,這樣才能福傳,吸引更多的人,但這意思是要教會民主化嗎?還是要教會認同,甚至肯定同性婚姻、墮胎、安樂死、女性神職之類的問題?不要懷疑,對於這些問題,很多天主教徒真的會說:Yes!
「梵二精神」意思就是理解梵二,光看表面文字還不夠,還要深究文字底下的整體意義,但這個意義是什麼?我們會發現,它很容易帶來「各自表述」的結果,成為有心人士包裝理念的外衣,讓他們可以一面支持梵二,一面又挑戰梵二。
「時代徵兆」和「梵二精神」不是要我們隨著現代社會起舞,而是要我們找到在變遷時代中傳播信仰的「新途徑」。就像〈牧職憲章〉的英文是「Pastoral Constitution on Church in the Modern World」,請注意,這裡用「in」,而不是用「against」或「for」,就是要我們正視教會是在現代社會中的事實,但不是要對抗或謾罵,也不是要讓信仰為了迎合或諂媚現代社會而改變。
改變是正面的嗎?
最後,梵二對教會帶來的「改變」是正面的嗎?如果我們看今天台灣教會問題,第一個會想到的大概是神職人員的聖召太少。這邊有一個曲線極速下降的圖表,是美國神學院修生人數在某個時間點突然大幅減少,這就是梵二結束的那年。所以,梵二召開為教會真是帶來好的改變嗎?我們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疑問。
趙:謝謝張教授,他雖是梵二後寶寶,但對梵二給了許多的提問。接著我們聽聽信理神學教授潘永達神父對梵二的想法。
在此之前,我想到米蘭總主教馬蒂尼(Carlo Cardinal Martini),他在去世前對歐美教會在制度上和牧靈上的癱瘓感到很沉痛,他說:「目前的教會是浮誇的禮儀,空置的會院,以及教會令人窒息的官僚作風」,他也質問今天我們在何處才能找到啟迪人心的英雄?我想我們多少能感受到他的沉痛,並且也該再仔細想想。
潘永達(以下簡稱潘):我這幾天在網路上找一些與梵二有關的評論文件,前天看到台灣主教團信德年牧函,與這次座談會也相關,所以我就針對此牧函中的觀念,提出一些反省。
此牧函提到,希望整個台灣教會都能盡量研讀《梵二文獻》,以及《天主教教理》,然後說「我們所處的是『一個佔有慾的社會,它越來越沒有勇氣去希望…』在這為期410天中,教宗除了鼓勵全體教會上下一致藉著研讀《梵二文獻》及《天主教教理》、加深對信仰的認識、加強個人與基督的關係,更能因此為信仰紮根,『以活潑的信仰見證,活出基督徒的美與喜悅。』」(信德年牧函,二號)我想,這是一個蠻好的期待。
教會信仰的合一性與唯一性
不過,接著這段我有點失望,它說《天主教教理》和《梵二文獻》「堅定地標示出教會信仰的合一性與唯一性。」(信德年牧函,三號)我想,這是應該的,作為一個龐大的宗教,我們有我們教會的信仰傳承,應該要有個「一」,也就是整合的;可是這裡用的字卻是「唯一性」。
我不是說不需要強調整合性,事實上作為基督徒確實應有這樣的傳承,否則失去教會的本質或教會的根。我要問的是:什麼是教會的「合一性」與「唯一性」?
我的理解是,在我的信仰中,能夠很真誠地、忠於天主在聖神內、藉著耶穌基督,帶給我生命的活力,這是「一」。所以,教會的「一」是天主聖三,是天主在耶穌基督身上,以相當活躍的能量和能力,來彰顯祂的訊息,這是「一」。
若是文件裡講的是這個「一」,我可以認同,但若「一」講的是生活的表達,或是一種模式、方式,我認為這有限制天主的生命。我想大概是因為主教團的文件太短,沒能清楚地把它寫完整。
台灣社會現況是什麼?
接著牧函提到了台灣教會與社會現況的需求,但並沒有指出台灣社會現況是什麼?雖列舉出很多具體步驟,研讀聖經、認識信經的歷史…,可是沒說怎樣認識台灣教會的歷史,以及台灣本身生命的歷史。
如果我們不認識台灣本身生命的歷史,怎能與台灣教會信仰合一?怎麼強調本地化?這樣的本地化是活不出來的。所以文件中強調的,猶如閉門造車,只把自己的信仰放在自己的範圍裡,然後去強調合一的模式;也就是針對台灣社會現況和需求,沒有具體的行動,而只說要讀經、堂區互動…等等增加信仰的舉動。
我們肯定要深化、內化、活化信仰,而聖經與教會訓導就是基礎,必須仔細去研讀,但不要忘了,天主也存在於外面的社會中,祂不只存在教會的傳承內。所以,只是在教會內讀經,也許讀了很多,可是與本地社會的生命無法產生結合,怎麼把我們所認識的信仰傳出去?或是,所認識的是過去已認識的,因此不會以新的角度來詮釋天主的生命,這是蠻可惜的。當然我肯定主教團的努力,但為我看來,還可以走得更深、更遠。
梵二的主要精神是革新、對外交談,但文件中沒有交談這個角度,而不向外交談,就不可能有新的資訊來詮釋福音和教會信仰,沒有新的詮釋,我們就活不出一個符合本地生命型態、或本地所需要的信仰模式,或是給人一個新的天主的面貌。
自我空虛、自我貶抑的天主
關於梵二的變,到底是變好或變壞,變有很多種模式,我們看天主在整個救恩史的過程中,天主的自我傳達,或是在與人溝通、在啟示祂自己的時候,天主的基本角色是「自我空虛」或「自我貶抑」。天主為了符合以色列百姓,不斷地自我限制,最典型的例子是天主和亞巴郎聊天,為了索多瑪城,天主說能找到50個義人,就不毀滅這城市,後來亞巴郎和天主討價還價,最後剩下只要有5位,就不毀滅!
天主都可以自我打折,今天我們教會在面對本地文化時,是不是能不把我們教會的傳統抬得太高?不要再像過去一樣,我要給的、一定是你沒有的;或是你有的、但你不能讓人家得救,我想這種觀念不需要太執著。
事實上天主在整個啟示的過程中,祂的動、祂的傳達、祂的喜訊,都是為了當地的人,並以當地人的方式來啟示祂自己,這是天主本身彰顯自己的模式。今天我們教會的福傳,或是梵二的精神也該是如此。
《梵二文獻》共有4個憲章,16個法令,其實這些外在的文字只是個表達而已,真正的精神是天主的生命,或耶穌基督的生命,就是要動,要突破,要以適合於人可以理解、讀得懂的方式,讓別人能懂,在這方面天主會調整祂自己,耶穌基督也是。
脫離母胎才能成長
我在男女修會聯合會演講時曾提過,教會本身從猶太教傳出去後,慢慢離開猶太教傳統,猶太教是我們教會的母胎,當早期教會脫離母胎後,便依附在羅馬或希臘文化裡面去,這樣才能夠成長。
今天教會傳到東方來,我們該思考這樣一個方向,如果我們沒有要嘗試脫離羅馬教會的模式,沒有要脫離母胎,教會就沒有辦法在本地生根。其實天主、耶穌基督都這樣做了,早期教會也是,但中世紀後,教會忽略了天主自我改變面貌、自我謙虛、自我空虛的生命彰顯模式,我們也都忘記了。
今天我們宣講耶穌基督時,很強調祂是主,可是耶穌基督從來不說祂自己是主、是天主子;祂只是顯示自己生命經驗到的一種力量,天主的生命,是活的、走入人間的,祂的宣講也即在於此。
所以我們傳福音也應該這樣,不要把自己的傳承限制住,要有勇氣走出去,不怕犯錯,如果有心為天主工作,有心與天主在一起,就有這個勇氣,認為對的、就去做,因為有天主在。而一個有真誠信仰的人,大概不會錯到那裡去,反而會把天主生命的多種面貌彰顯出來。
我這裡所說的不是在批評主教團牧函,只是認為它講的不夠,也希望藉此與大家一起勉勵。
趙:三位來賓都給了我們一些挑戰的想法,潘神父幫助我們從牧函中看出一個微型,就是我們教會大概還是一個獨白的教會,從開始就一直在獨白,梵二後希望打開門來與世界對話,可是大家又回到自省裡面去,忘了要去與社會對話,與世界對話,與貧窮對話,與正義對話。所以從獨白到對話,對話到獨白,這中間還有很大距離要瞭解和跨越。
鄒:似乎台灣教會沒有變得那麼多、那麼亂,可能是我們的民族性比較被動順從吧?一方面我們知道有些教友、像張教授的母親那樣,非常活躍,參與很多教會事務,也非常有概念。可是另有些教友,很多事情不知道,就說神父沒教,或者要問修女。
這是我們本來的樣子,還是我們被訓練成要服從,而對於服從我們是怎麼了解的?把服從當成盲從,就是自己沒有負責任;主動學習很重要,教會有不少課程機會。
天主教會的靈修內涵豐富、易學
天主教會的靈修有很豐富的內涵,可易學。東方靈修方法進去後,體會到聖經說的空虛自己,面對真實的自己,及自己日常生活的種種現象,需要對天主及對自己誠實,不能只說這事神父不許,或主教會不會同意。
不要自己都不去分辨,就假設不會被准許。假如我們都進到這樣的祈禱裡,祈禱本身會帶動我們去行動,且不是只在一個很熱心、感覺很舒服的小圈子裡。
看聖母瑪利亞對於事情默存於心反覆思考,那不只是一直在想,而是默觀,用心去體會,所看到的就會不一樣。我們的靈修,有時候還是太用頭腦,有人沒受太多教育,一直重複念玫瑰經時,可以進到默觀的層次,這是我們教會很需要的基本工作,而這樣的讀經,才能與社會相連。
大家靜下來一起分辨
對於熱心幫忙、能幹的好教友,我們遇什麼事都抓著他做,有些教友就變成過分的忙碌,過分忙碌時,心也就盲了。我們需要有時間、空間,大家靜下來一起分辨,這樣的交談才能說:彼此真的聽到天主聖神透過對方在對我們團體說什麼,我們能一起怎麼成長,與社會的互動在具體困難的事情上可以怎麼樣,而不是說我們一直踩著高姿勢,好像我們有標準答案,希望別人來套公式。
張:過去我受到很多世俗理論影響,覺得教會非常落伍,不夠進步,不夠民主,不夠現代,很多先進事物教會都不接受,當然這種想法,經過時間的沉澱,以及對信仰的重新認識,我發現這樣的立足點是不對的,信仰是要來改變我,不是我要去改變信仰,更重要的是我發現我過去所堅持的一些價值觀,其實它的基礎是有問題的。
你期待教會變成什麼樣子?
現在可能還有很多人仍停留在我之前的那種認知上,認為教會不符合他的期待,其實我會反問說:你期待教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希望教會迎合你的理想和便利生活,符合現代社會的判準,但那真是一個值得你一輩子熱心奉獻追求的信仰生活嗎?其實有了比較通透的反省,你會發現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我慢慢開始比較贊同容易被貼上保守派標籤的說法:梵二要變,但不是要把2000多年的傳統推翻,而是要讓傳統在現代社會得到進一步新的發展與詮釋,目的不只是為獲得更多天主教徒,而是要讓我們的信理能在新社會中,用更多人聽得懂的語言和方式表達。這點非常符合潘神父講的,就像耶穌基督在不同地方傳教,會適應當地的風格相應調整,因為信仰是不會變的,變的只是傳播的方式。
潘:關於女性和順從被動的問題,這是教會的包袱,一方面是聖職主義太強,二方面是太低估了女性的角色與能力。當然有人說神父都是男的,因為耶穌基督是男的,後來祂召叫的門徒也都是男的,其實這有它的時代背景。
耶穌基督之所以是耶穌基督,不是因為祂是男的,其實天主要降生成人,祂也可以降生成為女的,或是天主要救人,不一定要透過男的,也可以選擇女的。主要是當時女性沒有作證的權力,即在法庭上的作證無效,所以這是一個歷史的因素。今天我們有多少有能力的女性?在座就有。
現在台灣教會在推終身執事,我想是不是可以也允許修女去負責本堂?這是主教們可以去思考的,因為有些修女能力很強,甚至可以負責2個、3個、甚至5個教堂都沒問題。
我認為教友被動是因為神職主義太強,聖統放不下身段,放不下權力,所以變成教友不敢承擔,這是教會2000年來的包袱。
天主有千萬種面貌
說到對教會有什麼願景?其實不需要願景,不要給外在的教會一個固定的模式,天主有千萬種面貌,祂可以讓各地方教會團體彰顯出一個屬於本地、有自己特色的教會團體,而在這個團體裡,不管用什麼儀式或模式,只要能彰顯天主在耶穌基督內,或是透過聖神,能夠傳達給人恩寵,我想這就是主體,至於其他的都只是表達而已。
所以不應給教會設定一個模式,像羅馬教會是一個標準。再說教會至今已分裂好多次,東正教有東正教的模式,新教有新教的模式,天主教有天主教的模式,為我看來,分裂並不是不好,某種程度來說,正可以彰顯出天主在不同場合所突顯出來祂的面貌,因為一個團體不可能彰顯出天主完全的面貌來。我想,我們應該有這樣的一個理念。
趙:的確天主是無限的寬廣,祂所建立的這個教會其實可以有非常多的風貌出現。現在就把時間交給在座的諸位。
提問一:談到教會金字塔的架構;我在堂區工作時,有教友說:「這件事要問神父,神父決定了才有效。」在傳協會更是如此,得神父講最後一句話。
但最可怕的是心理上的金字塔,這和我們個人成長的背景有關。因此,如果我沒有經驗到可以自由去交談,我就沒有能力去和別人交談、去聆聽。
另外我想請教:教會信仰的傳承,是否一定要靠神職人員或修道人領導?如果他們人數滑到谷底,是否教友的信德就會不堪一擊?教會信仰的核心和修道聖召的人數,兩者關係如何?
長期習慣消極被動的教友
張:您提到教友心目中對威權、聖統制有強烈的陰影,今天就算給再多自由的空氣,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給再多的責任角色,也不知如何承擔。這可能指長期習慣消極被動的台灣教友。
但梵二後,世界各地可能因國情、心態不同,教友對教會事務的參與甚至到達干預的地步。說明白一點,就是教友與神父「搶權」。然而這是否是我們期待的呢?
我們看「教友傳教協進會」,台灣幾乎每個堂區都有,教區也有。但梵二文獻中只提及教區層次的傳協組織,堂區未曾提到,只是鼓勵堂區教友參與堂區事務。但梵二後,台灣的堂區還是陸續成立教友傳協組織,除非堂區人數少而以聖母軍或善會替代。目前新竹教區則是以牧靈委員會替代傳協會。
至於牧靈委員會這個概念又從哪來呢?原來是1980年代《天主教法典》的新名詞,它也是教友組織,但和傳協會最大的不同是,後者神父和教友的分工沒有講清楚;所以在實際運作中,如果教友積極甚或激進,神父在許多事情上就會受到影響。
台灣情況如何我不清楚,但在國外經常看到神父和教友吵架。而牧靈委員會,神父是主導決策的角色,教友只是執行角色,因此教友的權力被大幅縮減。
為何梵二希望落實教友參與,八○年代又走回頭路?是否正如鄒修女所言,門又關上了,權力又被拉回到神職、聖統的手上。在《天主教法典》形諸文字的過程中,又把傳協會的精神限縮回去了。
關於梵二後修士與神職人員人數下降,其實包括修女的人數也在下降。但在梵二前,曲線是上升的,為什麼?
教友也分享司祭、君王、先知的職務
某些社會學家認為,由於教會在梵二後,大幅提升信徒角色,模糊了神職和信徒間的界線。過去神職是高高在上、備受尊崇的,角色無可替代、神聖性無以復加。但梵二後,教友也分享了司祭、君王、先知的職務;成為神職,還要接受神學訓練、獨身,付出的代價很高,因而影響很多人成為神職的動機。
其次是梵二向世俗開放,讓很多人不清楚天主教是否認同世俗價值,而出現價值錯亂,致使許多神職離開教會。但有些地方卻例外,例如當時的西班牙,因為佛郎哥獨裁統治,和教廷關係不佳,因此沒有立即跟隨梵二改革,仍保持梵二前那一套,神職人員的曲線就晚了幾年下降。何時呢?在獨裁統治結束,開始接受梵二訓導時就下降。
還有一些保持梵二前儀式和風格的國家,神職不見得減少很多。所以有些社會學家大膽假設:如果今天要提高聖召,也許回到梵二前,是個好的選項。
我並不接受這個看法,但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到底梵二的影響與改變,是否是聖召減少的主因之一。
神職減少了,雖然信徒可以承擔責任,但是教會少了領頭角色,教友也會減少向心力,對教會就變得較疏離。
鄒:先補充我剛才提到台灣教會的被動順服,不只是指女性,也包括神父、主教,是指台灣整個教會。
我們知道韓國教會剛開始沒有神父,是由教友建立起來的。所以由教友主導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信仰的基礎和傳承十分重要。
我們對神職的期待是什麼
總之,應先確認我們對神職的期待是什麼?我們期待的是神職、修道人應扮演靈修指導、精神領袖的角色。否則在改變的過程中,本堂神父被要求十八般武藝得樣樣精通,所有摩登的事、行政、財政…都要懂。
其實他們能夠受到尊敬的權威(不是威權),是精神領袖發生了作用;如單國璽樞機雖有許多成就、建樹,但最受人尊崇、紀念的,是他在生命最後提昇人心的靈修部分。
因此,神職、修道人和教友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在本堂或教區的結構中,一起祈禱、交談、分辨,一起聆聽聖神的聲音;雖然在人的團體,無法完全跳脫爭權奪利的陷阱,但至少會減少許多的紛爭。
談到聖召,在共產國家,如越南,確實神父很多,但在政權改變後,聖召人數也跟著下降。我們修會也是如此。
今日一些維持傳統保守的修會聖召比較多,有社會學家解釋,因現代社會太多元、太混亂,相對主義盛行,讓人很多東西抓不到。但在保守傳統的修會,大家在相同的時間做同樣的事,穿着相同,想法相同,這種架構形式會給人一種安全的感覺。但這是不是聖召的本質?又是另一個討論的議題。
提問二:梵二後的精神是要求修會回到根本(back to the root),回歸福音,並且提醒我們要以服務的精神使用教會賦予的權力。
我是外國神父,福傳服務時常碰到文化的問題,讓我感觸良多。譬如我在基隆的本堂服務,到林口長庚醫院去拜訪教友、行聖事。但是接到一個建議要我不要去,因為附近的神父會沒有面子。
還有本地的語言文化問題,有人問我會不會閩南話,他們認為國語是大陸的語言。但這是不是以閩南為中心的本位主義?
另外台灣教會的原住民教友,占全部教友1/3強,但是有多少神父為原住民服務?所以,到底什麼是本地文化?
潘:的確,以原住民教友的比例來看,沒有一位原住民主教,為他們是不公平的。在美國甚至軍隊的隨軍司鐸,都算一個教區,也是有總主教,下有主教和神父。站在原住民立場,我認同原住民應有一位正權主教,才能主導有關原住民教友的政策,真正為原住民的教友服務。
語言文化的問題
談到語言文化的問題,語言本身會不斷地延伸與創造,我們說台灣話是閩南話,其實在歷史的進程中已有改變,所以台灣閩南話和大陸基本上已有些不同。同樣,台灣的國語(普通話)和大陸也有差距,所以要在台灣傳教,不論是用台語或國語,都要融入到本地的語言文化中,好好學習當地的語言。
回到道明會本身來看,西班牙的道明會傳教士在台傳教已150年,但是聖召很少,且日漸萎縮。因為他們認為只要會講就好,沒有真正進入、認同我們本地的文化。他們只是要傳福音,沒有想要建立一個真正屬於本地文化的教會。而耶穌會進到台灣相當重視本地的文化,因而日益茁壯。
鄒:與文化有關的標記,為我們非常重要,因為在台灣仍有些族群之間的張力。我曾在一個本堂工作,原是眷村地區,有些教友是將領;那也是許多中南部人北上落腳的地方,有好幾代的閩南人,不少的客家人,不同族的原住民,東南亞幾個國家的華僑、外勞。教育程度則是從不識字到博士都有。這些背景不同的人,卻能和諧愉快的相處,才真正是耶穌基督的教會。假如教會中有人認為哪個語言才是主流,上述的分享可以提供一些省思。
趙:現在請三位與談人做個結語。梵二議題非常廣泛,今天台灣教會該如何走下去,可集中火力在哪些方面?
潘:首先感謝台灣教會的領導階層-主教們的帶領與服務的熱誠,同時也期待他們能更上一層樓。在此提出兩點建議:
一、因為現在神職人員較少,我們也不可能全靠外籍神父,因此,應讓教友有更多參與的空間,並多鼓勵他們參與。
二、希望主教們能多聆聽台灣社會的聲音,例如大家熱烈討論的9A立委,我本來期待主教團能站出來發聲,但一直等不到。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福傳的機會,十分可惜。
或許有人會問,當大家都在關心此議題時,主教團在做什麼?就如過去開始召開梵二時,本來沒有〈牧職憲章〉。當時的籌備委員在擬草案時,都在討論主教的地位及權力,實在不符合教宗若望廿三世召開大會的美意與精神。
後來有一位巴西主教提到,當全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處在飢餓、沒有明天的生活時,我們還在談論主教的地位及權力,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也因此才有了〈牧職憲章〉的出現。
塑造出窮人的教會
期待台灣的主教團能放下身段,聆聽貧窮弱勢者的聲音,減少一些和大使與高官的接觸,多接觸基層百姓,才能塑造出窮人的教會、有愛的教會、關心人的教會。當然我們也不能置身事外,有待主教和大家一起努力。
張:延續潘神父的思考,〈牧職憲章〉的出現,表達出教會在反省:當弱勢在等待救援時,教會在哪裡?換句話說,我們在哪裡?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一、教會在台灣做了很多社會工作,非常深入且用心;但從另一角度看,似乎有點枝微末節,這沒有貶抑之意,只是表達這些工作不是根本。
有沒有從源頭、從根本解決這些社會弊病的辦法?此時就不能迴避政治問題。政治是很多問題的根源。教會花很多時間關心治標不治本的東西,而不花時間談社會弊病根源的政治問題。為什麼?可能是怕被貼標籤。
各位可能很少在主日講道聽到神父談政治,因為談了就會得罪一半的人,怎麼談都不對,就乾脆不談。可是不去面對,教友永遠不知道身為教友該如何去看這些政治問題。
教會不要也不宜涉入政治,但不代表教友也不要涉入。其實神父們不用擔心,應要承擔起責任。若神父在主日講道,透過一些實例,用教會角度看待時事,相信對教友會有啟發性。
其實了解教會關心政治的角度,就不擔心會被貼上標籤。例如〈牧職憲章〉就是從人性尊嚴的角度,而非任何政黨的利益出發。神父若能保握這些基本原則,從生命尊嚴、人道關懷去幫助教友反省,會有很大的教育性,當然最後還是讓教友自己去做決斷與行動,神父也不會失其超然性。
展現教會興學的特色
二、就是教育。台灣教會向社會傳達福音訊息的重要媒介就是學校。然而教會學校展現教會辦學的特色了嗎?
我曾在教會學校兼任過,我問學生就讀教會學校的感想?他們答:「聖誕節有很多燈泡」,「瑪利亞就是天主」…令人錯愕!我也曾參加聖誕節的彌撒,同學們都睡成一團,直到司儀講「彌撒禮成」,才醒過來。
教會透過學校是要傳達福音給社會,辦教育是為窮人,讓他們有機會受教育。今天台灣不缺乏教育資源,如果達不到上述的目的,就該把資源放在最需要的地方。
鄒:梵二談到改變,改變到底是正向還是造成更多的問題?所以分辨很重要。而我們的靈修是否幫助我們更進到根源,更敏感於天主聖神的推動,更和耶穌基督結合?更了解自己在生活環境中的位置,以及和人的關係?更敏感覺察台灣社會發生的事?又我們可以回應的是什麼?
我們對主教團有期望,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以主動積極的態度去下功夫,主教們就不可能不被我們影響。但如果我們只是互相期待別人改變,就會落入互相抱怨、指責的境遇。從教會歷史來看,許多改變也是從基層開始,當大家經過廣泛的溝通,建立共識後,上層會跟著改變。
再談到面對社會事件的問題,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若能提供專業訊息給主教,必能協助迅速回應。很可惜過去人才庫的建立,不了了之,而正義和平小組的存在,也是試著對社會事件有立即的回應。
分辨的心十分重要
談到治標、治本,真正能達到治本,分辨的心就十分重要,這必須進入靈修的範疇,如此從事正義和平的工作,才不會義氣用事,才能在教會內建立起交談的風氣,彼此幫助一起成長,和社會互動,才能更積極地觸碰到周圍的人的生活經驗和文化。
趙:謝謝大家的分享。梵二50年我們恭逢盛會,大家可以一起想想,今後為台灣教會能真正具體做些什麼?
一位參與草擬梵二文獻的耶穌會神父曾呼籲:「希望教會未來和社會、世界的來往與對話,能夠邀請多於命令,服務多於掌控,說服多於要脅」,我們也可本此精神好好自省與互勉。
最後以熙篤會會士多瑪斯.牟敦(Thomas Merton)的一句話做總結:「要成為神聖(聖化)的,就先好好做人吧(To be holy is to be human)!」讓我們一起努力!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