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教友當久了,領受了滿滿的神恩,這是「有得」;但是也有「有失」之處,其中之一就是熱情難再。
有一次參加兩岸學者研討會,與教內一位名哲學家同場。大陸學者問他:你有宗教信仰嗎?他的回答正是這個:我從小就信天主教,但是信久了以後,現在已經沒有熱情了!
信哉斯言!我看他儒釋道的著作和演講一大堆,教會信仰則說的很少。文章即便是在教會刊物中,談的也多是中國思想,甚至還會在那兒教教友們算卦解卦象。
其實,這也很自然。新鮮感對任何情感都很重要:老夫妻、老兄弟姊妹、老朋友、老同學、老孩子……,一天到晚相與,成了生活環境中的一部分,好像成為固定的布景了,一直在那兒,有時看了都嫌煩哩!得要離開一陣子,而後久別重逢,好像看到一個新人一般。
上教堂也是這樣。教會主日禮儀三年一輪,這都輪了十幾回了。甚麼主日,讀甚麼經,唱甚麼歌……,了然於胸,沒有任何驚喜。
聖誕節唱天主教版的平安夜、朝拜馬槽和小耶穌,聖週從聖枝遊行開始、聖週四朝拜十字架、週五祭臺裸空,望復活唱基督之光,聖三主日的道理不是三角形,要不就是海灘旁邊小孩掏海水……。
但這個教宗方濟各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八月廿八日聖奧思定紀念日,他老人家在奧思定總會的大會上談的乍看之下也是老生常談,主題是聖奧思定懺悔錄開頭的那一句話:「祢造我們是為了祢,我們的心如不安息在祢內便惶惶不安」。
這句話我從望教到現在,不知道聽到過幾十次了,每一次神父說的都是「安息在祢內」如何如何幸福,如何如何重要……。聽多了,也不能說沒有感覺,只是重複刺激,反應的力道必然逐漸遞減,這種現象連牙痛都這樣,除非剛好碰上甚麼事兒。
但這一次方濟各教宗的講道整個倒過來講,他說的不是「安息在祢內」,而卻是「惶惶不安」,而且是:你們要惶惶不安!
他說,奧思定精神的惶惶不安,使他不致於讓塵世的成功麻木心靈,反而鍥而不捨地追求。
更重要的是,即便在他與天主相逢之後,奧思定「並未停止。他沒有放棄追求,沒有像是已經到達終點、退居下來的人,反而持續追求。追求真理、追求天主的惶惶不安,成為奧思定要更了解天主的惶惶不安,並且更使他進而挺身而出,為了使更多的人認識祂的惶惶不安」。
由此,「精神的惶惶不安」,化為「福傳的惶惶不安」,就如聖保祿所說的:我不傳福音就有禍了!
教宗還說了第三種惶惶不安:愛人的惶惶不安!「持續地設法增益別人,增益心愛的人的好處。此心不僅永不停息,甚且強烈到潸然淚下」。
奧斯定的母親莫尼加為了兒子的皈依是如此,基督為了愛人是如此,而聖母為了愛基督也是如此:為群生那惜心肝剖!
最後,教宗問:「我們有這種『愛的惶惶不安』的感覺嗎?我們相信愛天主而且愛人嗎?或者我們不關心這個?」
「思定」似乎是中國的宗教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精神理想。聖人Augustine的名字翻成中文的「思定」,豈不美哉?
我記得我從高中進入大學之時,周遭的生活環境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動,連帶著在高中生活中所「完成」的精神生活理想,亦如教宗所言「像是已經到達終點的人」的心境,逐漸崩解而至終日惶惶不安。那時候的輔導神師袁國柱神父,和方濟各教宗一樣是耶穌會士,有一次聽完我的「訴苦」後說:你真懶!也許追求「安息在祢內」真是「懶」最好的外衣哩!
某個程度,台灣教會還真是充滿「惶惶不安」的心緒。但是,基本上既不是追求真理、追求天主的惶惶不安,也不是福傳的惶惶不安,或愛的不夠的惶惶不安,而是生怕洪水滅頂、江河日下的惶惶不安,是擔憂龐大的體系該如何維持的惶惶不安,是防止教會失控而分崩離析的惶惶不安。
簡單的說,是一個守成不易的惶惶不安,團體尋求自保的惶惶不安。
懼怕洪水滅項,我們在信仰上胡亂抓住浮在水面上的任何稻草,以之替代信仰的豐富;擔憂龐大體系的維持,我們開始精打細算,以帳面的數字代替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的掙扎;防止教會失控,我們以「服從權威」的「修養」替代了信望愛的基督徒真正的德性。
久之,一個個反淘汰的機制就在教會內建立起來:生活的信仰成為沒有生命、甚或是恐怖的教條;實務的、行政的、經濟的考量替代了基督徒柔軟的內心;樂於聽命的人集合、而長上的喜怒替代了羊群的哀樂。簡言之,如何獲得「安息」的惶惶不安,取代了如何向著標竿往前直跑的惶惶不安。
天主教是人間最為穩定的次序,如何「維穩」已經成為她內在的生命邏輯。
但就在廿一世紀之初,方濟各教宗成為教會首牧。這是天主聖神與人同在的標記。他要求基督的信徒們少一點追求「安息在主內」的惶惶不安,多一些追求真理、福傳與愛的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