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永達
前面(394期)提及,舊約以色列子民藉著信仰的反省,出谷事件所彰顯的意義成了猶太民族生命傳承發展的原型,並成為串聯其他歷史事件的骨架,建構成一部完整救恩史的三部曲:人與神的相遇(蒙召與許諾)──在逆境中的自助與天助(渡紅海與約旦河的逾越經驗)──生命的完成(最後進入福地定居)。
其實,整個人類歷史發展架構亦然,最後都在耶穌基督的事件上完整實現並啟示出來。而這一生命的原型──尤其是出谷事件──也貫串在台灣人民的生命歷史中。
唐山過海──橫越黑水溝
紅海事件成了古代以色列全體子民生命發展的分界。渡過了紅海,才算是正式脫離埃及人的統治,從此開展了新的希望旅程,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生命揮灑的空間。在此之前,生命完全掌握在他人之手,而生活在他人的陰影下,天人關係甚至也不能盡心如意。形上生命境界既然完全沒有舒展的空間,此痛苦的心靈更使後來的出谷經驗,刻劃出天主所施予救恩的珍貴性及永恆性。
台灣先民(不管是那一個時代)遷移台灣的過程,與以色列子民橫越紅海的出谷事件具有相似性,可以作類比對觀,且其遷移之艱辛歷程,與以民的經歷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台灣與大陸本土之間以台灣海峽相隔,先民以黑水溝稱之,蓋因台灣海峽深壑而呈現深藍近於黑色。台灣海峽的黑水溝有兩處:一在澎湖西方,寬約八十餘里,是澎湖與廈門水道的分界,水黑如墨,此叫作「大洋」;另一在澎湖的東面,是澎湖與台灣水道的分界,寬亦約八十餘里,叫做「小洋」。「小洋」比「大洋」更黑,水深無底。因此也有人稱大洋為紅水溝,而稱小洋為黑水溝。但可總稱為黑水溝[1]。
台灣海峽因屬深海水溝性質,底下水性湍急難測。黑水溝水域很難橫渡的原因:1)、洋流強勁而且固定向北,一年365日不停;2)、海底地形由深變淺,造成漩渦;3)、洋面由寬變窄,水壓增高,水流變快[2]。
以如此寬長湍急的水底暗流,再加上氣候難測,以簡陋的漁船舢板,要從大陸橫渡黑水溝,而能安全抵達台灣本島的移民確實不多,因而有所謂「十去六死三留一回」之說,意即十個前往台灣中,將會有六個人葬身黑水溝;即使三個安全登陸者,其中又將有一位不堪忍受艱難環境而折返內地。
福地之召喚
儘管有如此天險橫阻在前,但生命對當下生活困頓有了無法承受之重,因而激起向外遷徙的希望,尋找生命未來之延續與發展,此延續未來生命希望之力量,隨著內地政經局勢的惡化越趨強烈。加上台灣在傳說中又是一個富庶之地,「土地肥沃,不糞種,糞則穗而仆,種植後聽其自生,惟享坐穫,每每數倍內地」;或以對比漳泉二地之方式描述說:「漳泉內地無籍之民,無可耕之田,無可庸之工,無可覓之食,一到台地,上可致富,下可溫飽,一切農工商賈以至百藝之末,計工受值,比之內地,率皆倍蓰」。[3]為了讓後代子孫生命延續,毅然奮起踏上不歸路程。
於是,為內地痛苦百姓而言,對黑水溝另岸之島嶼(台灣)的認知與充滿憧憬,此何嘗不也即是先前天主對祖先「預許」了一塊夢幻福地,並藉此福地召喚後人進駐。
先民心境的轉折,以及對未來生存企盼的勇氣,加上前人所流傳下來的夢幻福地,啟動了整個唐山過海故事的序幕。此猶如舊約以色列早期聖祖藉著信仰經驗,為後代子孫「編織」了一個上天祝福之地,成了在各種逆境中、能鼓舞百姓不斷衍生出邁向未來的力量。
橫越黑水溝-台灣先民的出谷事件
台灣先民從中國內地、前往台灣的過程中,充滿着各種挑戰。黑水溝雖是一天然險阻,且也是整個過程中最大的風險,但不是唯一要面對的艱難挑戰。
其實,內地之大,本足以提供居民之所需,惟每到一個朝代末期,為政者大都忙於內鬥,無心也不善經營國政,致使國家政經衰頹,貪腐弊病叢生;時而加上天災不斷,造成民不聊生。
閩粵沿海居民遂開始往海外遷移,向南則走向南洋之地,向東則是澎湖與台灣。但東向所遇之風險甚於南向,乃因黑水溝之故。
明朝晚期,荷蘭人登陸台灣及開始經營台灣之前,就已陸續有漢人以海盜身分經常在台灣棲息[4]。據官方的歷史記載,他們是海盜,在海上從事掠奪商船獲取利潤,以求溫飽。然而,海盜的產生,未嘗不也是一般平民百姓,僅因原鄉之地無法提供生活上最基本的需求,為求生存,只得走上成為海盜一途。
其次,並非所有海盜對台灣歷史的建構皆無貢獻,後來的海盜從顏思齊開始,接著鄭芝龍到鄭成功,都懂得如何在此經營,並開始建設。而在漢人正式從荷蘭人手中、以主人的身分治理台灣時,他們也因此大量移入台灣。
事實上,在鄭氏趕走荷蘭人之前,荷蘭人也懂得如何經營台灣。然而,荷蘭人經營台灣只純就自己國家的利益考量,並不是真正為台灣的永續發展。荷蘭人在台開墾發展農業期間,需要大量的勞力,於是從大陸沿海引進不少漢人進入台灣,這也是早年首批漢人大量進入台灣。
鄭成功最後趕走荷蘭人,開始經營台灣,建立鄭氏王朝,但僅維持數十年。1683年,清朝以武力征服台灣,正式將台灣納入中國版圖。但台灣為清朝而言,仍是化外之地,是海盜及叛亂分子的滋生之地,清廷非但無心發展台灣,隔年甚至更頒發三條百姓渡台禁令[5]。
清朝雖然三令五申禁止漢人來台,但富庶的台灣對當時苦於人多地少的東南沿海居民來說,無異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新天地,因此仍有大量東南沿海居民,或買通鎮守海口官員,或無視禁令,私自偷渡出境。
這些偷渡的漢人,此時所冒的險較之前任何時代更為嚴峻,因官方的追捕嚴苛,他們僅能在深夜,搭上簡陋的舢舨或小船(有些出海後,再轉換至其他較大的船),在緊閉的船艙中橫渡黑水溝。但能否橫渡黑水溝,還得看氣候與海流狀況而定。若有幸能渡過,在抵達台灣海岸之前,還得躲過「放生」、「種芋」、「餌魚」等風險[6],真正能落地開墾的比率,因而只是「十去六死三留一回」。比起之前的海盜或鄭氏的遷移,他們所必須經歷的風險更勝百倍。
這些禁令期間的偷渡者所經歷的艱辛存亡歷程,才是後來真正「唐山客過海」的故事根基,道盡了台灣先民由原鄉遷移來台的心酸歷史,也是其他漢人移民的典範。他們沒有政權或武力的保障,唯一能保障他們的安全、並使他們前仆後繼渡海的是自己的原鄉信仰,亦即傳統的儒釋道,以及與之相混的民間信仰,如玉皇大帝(天公)、保生大帝、觀音、媽祖(天上聖母)……等。
天主的祝福
誠如梅瑟或以色列子民所反省的,惟有藉著天主的力量,才能橫渡紅海進入福地。同樣,台灣的先民在移居台灣這塊土地的過程中,天主也沒有袖手旁觀,祂也參與了整個台灣先民出谷的事件。雖然天主不是以雅威的名字臨在,而是以鄉土名字或面貌出現,如玉皇大帝(天公)、保生大帝、觀音、媽祖……等。名字雖不同,但所賜予的愛與恩寵都是一樣。
所以,我們同樣可以藉用若蘇厄在遺訓裡(蘇二三2~3)向以民重述主恩時的說詞來述說台灣歷史:「上主天主這樣說:從前你們的祖先住在大海(河)的那邊,事奉別的神明。我(天主)將你們祖先從大海(河)那邊召來,領他們走遍全地,使他的後裔繁多……。這樣,我把未經你們開墾的地,賜給你們;把未經你們建築的城,賜給你們居住。」(待續)
[1] 吳密察編撰,《台灣史小是典》(台北:遠流,2000),34頁。
[3] 吳密察編撰,《唐山過海的故事-台灣通史》(台北,時報出版,1981),105~106頁。
[4] 早期較知名的海盜有:林道全、林鳳、顏思齋、鄭芝龍及鄭成功父子。
[5] 吳密察編撰,《唐山過海的故事-台灣通史》,95頁。渡台禁令如下:1) 欲前往台灣者,必須先在原籍向官府申請,由地方官轉知分巡台夏兵備道、台灣海防同知,獲得批准後才能來台;2) 不准攜家帶眷,來到台灣後也不准把家屬接來同居;3) 粵地向來為海盜淵藪,因此禁止粵民來台。此禁令中的第三條在施琅過世後就解除 前二條的執行雖時嚴時寬 卻始終沒有取消 直到1875年才在沈葆楨的建議下完全廢除。
[6] 有關「放生」、「種芋」、「餌魚」三種意義,請參閱吳密察編撰,《唐山過海的故事-台灣通史》,98頁。對此依書中描述:「…偶遇風濤,盡入魚腹。比到岸,恐人知覺,遇有沙汕,輒趕偏離船,名曰『放生』。沙汕斷頭距岸尚遠,行至深處,全身陷入泥淖中 名曰『種芋』。或潮流適漲,隨波漂溺,名曰『餌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