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近年來國際上最知名的,間接以國家暴力虐囚的事件,大概就是2004年美軍在伊拉克Abu Ghraib監獄的醜聞,以及現在歐巴馬政府、即將關閉的美國境外囚禁恐怖分子嫌疑犯的關塔那摩營區。前者是突發事件,後者在紅十字會及人權觀察機構盯梢下,即便有,也不可能過於頻繁或維持過久。
世界上「治理不善」國家的「合法暴力」如何踐踏人權,一直是不見天日的黑箱作業。北韓的「改造營」(再社會化集中營)更是其中翹楚,而營裡虐囚的手段,特別是對待基督徒的酷刑,「慘絕人寰」並不足以形容。Soon Ok Lee在1999年出版的《Eyes of the Tailless Animals – Prison Memoirs of a North Korean Woman》(註)為世人揭發了,即便餓死國民也要發展核彈的北韓政權,如何草菅人命。
1947年Soon Ok Lee(以下簡稱S)出生在一個以北韓標準而言,算是相當富裕的家庭裡。她的祖父曾在內蒙的中國軍隊任職,父親在日本殖民時期為金日成效勞。父子兩代成就了一個受人尊敬矚目的家庭。
S是家中的獨生女,不但喝共產黨奶水長大、有機會進入人民經濟大學就讀,後來順利成為朝鮮勞動黨的一員,更是理所當然了。畢業後,二十出頭的S便能在一個區域性的物資調配中心擔任檢察長,是異數中的異數。長她七歲的教員夫婿,其家庭擁有純正的共黨基因,不到三十歲即升任中學校長,也是不多見的例子。S有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十六歲已是個秘密警察,十八歲在一個關政治犯集中營附近為憲兵工作,也考上全北韓最好的金日成大學。
S從未懷疑過共產黨的訓示與教誨,不論是睡、是醒,她一心一意為黨服務,北韓共黨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真理。
工作數年之後,S的人生卻有了始料未及的巨大翻轉。她的職位既帶給她人人欣羡的生活,也造就了她往後八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有次S為黨員及政府官員到中國採購制服布料,回到北韓,一位情報局幹員希望多分些布料。由於配額固定,S婉拒他的索求,卻遭誣告而被扣押。她從辦公室被帶走後,便直接進入審訊所;這是一個以各種殘酷虐待手段,強逼無罪者招認服刑的機關。
S在被關禁閉一週後,一名幹員把她拖下樓梯,三個男人立刻趨前,以毯子蒙住她的頭,並對她一陣拳打腳踢。S當場昏死過去,待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囚室,全身痛得連一根手指也無法動彈。接下來是三天不眠不休的審問。幹員要她招供:收了什麼人的賄賂品?從中國回來後,把什麼分配給誰?哪些人拿了比他們應得的還多?……
關進審訊所的人,大都是因為拒絕對上司行賄,而遭到剷除的人。S正是例子之一。由於拒不承認,四個月後她被帶到一個特殊的房間裡。審訊者把S綁牢在木檯上,在她嘴裡硬塞入水桶插口,灌入的水立刻從鼻孔流出。通常以皮鞭抽打、橡皮棍敲擊,或以木片夾手指並翻轉的劇痛,S都能咬牙硬撐過去,然而這次的水刑讓她覺得有如一塊黑布罩在頭上,整個身體彷彿飄浮在空氣中。她意識到心跳即將停止,頓時失去知覺。
待她醒來,發覺自己腹部駕上了一塊木板,兩名審訊員用力踢踏木板,S體內大量的水從上、從下噴灑,直到膽汁也吐了出來。接著連續幾天的高燒,她躺在囚房冰冷的水泥地上得不到任何醫療。
在審訊所四個月後,為了不讓丈夫、兒子受到牽連,S被迫簽下侵吞公款認罪書,被判改造十三年。直到此刻,S都還認為她的遭遇只是有心人記恨、復仇的手段,她一心對金日成忠實,黨國對她的遭遇必定有還原清白的一天。
S一到達改造營便有人告訴她:「從現在起,妳已經不是一個人。如果妳打算從這裡活著出去,就必須停止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隨後S得到自己新的身份:832號──一隻沒有尾巴的動物!
S是Khechen改造營六千名囚犯之一,營裡每個人都必須背牢三個原則:1)全心愛載金日成及金正日的威權,如果發覺自己內心有任何反對這個威權的意念,必須奮力消除,至死不渝。2)要勤奮工作,完成每天指派的定額;工作時,不得浪費或破壞材料。3)必須嚴守規則,不許單獨行動、偷懶,禁止談話、說笑、歌唱。被監察員叫到姓名,必須立刻趨前,並且低頭、跪地。環境必須保持整潔。任何違反規定的人,必嚴厲受罰。
囚犯在每天18小時的強制工作後,只有4小時的睡眠時間。九十個人擠在一個長6公尺寬5公尺的空間,每夜還必須有兩個人醒著,以便第二天報告監察員,誰在睡夢中說了什麼話。觸犯規矩的,必須關禁閉一週。囚犯的眼神、動作、語氣,隨著監察員的情緒、而有不同的解讀,所以關禁閉,成了人人遲早會輪到的事。
禁閉室高110公分寬60公分,人爬進去後,便完全不能動彈。這個小空間的地中央,有個讓囚犯排泄的洞,冬天冷風從洞口吹入,夏天則竄入數不清的蛆!從禁閉室出來的人因麻痺而無法行走。有的人要經過一段時間才逐漸恢復腿部功能,有的人則永遠癱瘓。
每當警鈴響起,全營六千名囚犯必須在二十分鐘內集合完畢,一起目睹行刑。由於被迫圍觀行刑的人和遭受處決的人距離不遠,子彈射穿身體所噴出的血液往往潑濺到第一、二排的人。按規定,這些受波及的人不得轉身。面對慘狀,受不了刺激而若轉身、號哭、狂笑、高歌或昏死,都算是對黨的蔑視與唾棄,必須送入「精神區」處以電擊。禁閉室,也在每次槍決過後總是人滿為患。
改造營裡的死亡如此頻繁,其屍體如何處理?Khechen附近的山上有著果實纍纍的栗子樹,豐實而味美的蘋果、梨子、桃子、梅子,都擺上了當地最高指揮長官的桌子。直到經歷了改造營的生活,S才知道,原來人屍是最好的肥料!
S剛到改造營時,大約有20名被判「迷信」的女人正在服刑。後來人數漸增至120名左右。她們不論受到什麼折磨,總是沈默以對,耐心地做苦工。時常,這些女人必須當著所有囚犯面前否認她們的信仰。監察員以輕鬆的工作,甚至可以放她們回家做為誘餌。然而這些「不知好歹」的女人最常得到的「好處」是清掃糞尿與拖運肥車。
S常自問,為什麼這些女人會因相信一個不存在的「天」,而讓自己遭遇苦難?她們只要說「不信」,又沒人能測出她們是否真心。這些人必定瘋了!S甚至因為她們相信一個看不見的「天」而厭惡她們。
有個大風雨的日子,六個人必須把約一公頓的尿糞倒入大肥槽裡。強風把槽門關上,D爬上槽口,卻不慎又掉入槽內。其中一個同伴自願下槽帶D,不料兩人都爬不出槽口。後來下去了四個人,沒人出得來。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時,監察員卻下令關閉槽門。糞肥產生毒瓦斯,五個女人全被毒死,屍體也沒人去清出來。
S後來才知道,這五個女人都信天。她們原本不相識,也不許彼此交談,卻隨時可以為其他不相干的人而死。有時某人犯了錯,立刻有人把責任扛下,甚至被活活打死。S不斷自問,她們的「天」到底有什麼能耐,讓她們願意這麼做?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一直是黨國給S的觀念;學校也教導,宗教麻痺人的思想;這些,她從未懷疑。北韓不允許說「神」,那位人人極力否認,卻又在人與人、和人與大自然之間無法抹煞的什麼,只好以「天」做為代名詞。在S內心深處,不時總有個小小的騷動存在,她會不自主地仰起頭來對著蒼天問:祢為什麼這樣對待我?
S難以了解這些相信「看不見的力量」的基督徒。她們的工作比其他人重而多,吃得比其他人少,穿得比其他人糟,也受到排擠、孤立。基督徒被打時,如果突然唱起歌來或說「阿們」,立刻會被拖進電擊室。進去的,就再也出不來。在S眼裡,信「天」的人根本是咎由自取。究竟要「不像人也不像動物」那般地活著,還是放棄「天」,完全可以自己決定。
一天傍晚,鐵工廠裡有八名基督徒抬著一個裝滿熔鋼的巨大金屬桶。監察員在一旁威脅著說:「明天又是妳們受教育的日子,要清除妳們骯髒的思想;明天妳們必須告訴所有人,那個『天』只是個童話,否則妳們死定了!聽懂了?」八個人全靜默無聲。監察員無法忍受不被理睬的羞辱,大吼著說:「為什麼不回話?馬上回答我!」又是沈默。就在盛怒之下,監察員命令其他人取來一千度熔化成液態的鋼鐵,澆灌在這八名跪倒在地的人身上!
S聞到燒焦的味道,眼見這些人一寸寸縮小。她腳一軟,跌倒在地,幾乎失去知覺。她望著乾癟的人屍,自問:這些人到底相信什麼?到底在空曠的天空裡看到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到底為什麼她們不怕死?到底她們有什麼是我所沒有的?
有一天,警鈴響起,又是囚犯處死的訊號。六千人迅速集合,140名基督徒低著頭站在第一排。金日成規定,基督徒不許抬頭看天,因為她們信「天」,所以在入營的第一天起,便只能低頭走路、做事。當監察員叫出S的姓名時,有如晴天霹靂,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要被處決。
「Soon Ok Lee忠心地為金日成工作……,她可以回到社會中去。」這幾句話,對S又是一個驚嚇。然而這一破天荒的消息,不但讓全體囚犯羨慕不已,也讓基督徒觸犯禁忌,全不自覺地抬了頭!S第一次和這些人有眼神的接觸,她清楚解讀了她們眼裡的渴望:妳出去,是為了要告訴全世界這裡的慘況!
S獲得自由後才知道,丈夫因著她而被捕,下落不明。兒子F也不可以在大學裡研讀,只得以維修電器度日。有次,F去到一個村子,遇見了同一大學裡的學生在田裡幫忙,F加入了他們。不久後他發現,有幾個人總是聚在一起,工作時間比別人長,一到晚上便不見蹤影。F又發覺這些人秘密傳遞紙條。他要求看紙條內容,卻被拒絕;直到他們知道他的母親剛自改造營回來,F才得一窺究竟。
這紙張是從書上撕下的,經許多人傳閱已摺皺得厲害,上面的語句和一般話語不同。傳閱的人對F說,讀了這些話會讓人直接了解真理。F拿了三張給母親,S讀了內容卻不知所云。
S雖恢復了自由,靈魂卻不能安寧。她惡夢連連,時常哭著醒來。晚上,她和兒子躲在被窩裡偷聽南韓廣播,了解更多南韓的實際情況,也知道北韓人逃到南韓後所受到的待遇。她於是告訴兒子:「我們到南韓去!」
經過一年多的秘密準備,在一個隆冬的深夜,S和兒子冒死跑過冰凍了的大河,到達中國的黑龍江省。自此,他們有如「天」助,透過不同人們的幫忙,得到食物、藏匿的居所,以及變妝所需要的衣物。雖然中國各大車站及交通要道貼有這兩個「要犯」的相片,他們卻一路有驚無險地到了通往香港的海關。當時他們和其他十八人持假護照,準備偷渡。通關時,除了他們母子,其他人全都當場被捕。將近兩年的逃亡生活,S母子終於在1995年底輾轉到達南韓。
就在踏上自由土地一週後,他們便有了上教堂的機會。牧師當時似乎針對S發言:「想要過好的生活就必須讀聖經!」S一接觸聖經立刻明白,在北韓村子大學生所傳遞的就是聖經章節。從那時起,不論在家中,在車上,在去揭發北韓暴政演講的途中,S不斷研讀聖經。逐漸地,F也加入母親的行列。母子兩人勤上教堂,聆聽福音。
F在南韓讀完工程後轉學漢語,他希望能到中國為北韓僑民講解福音,更希望能回到北韓傳揚耶穌的訊息。許多人覺得在北韓傳福音是不可能的任務。S認為,雖然許多北韓人掙扎在餓死邊緣,但給他們聖經卻比給米糧還重要,有心人可以透過各種方法,讓人們私下認識基督。
S回憶說,有次她看到海關沒收了一批試用香水,包裝香水的是張印有十字架的紙張,北韓人窮得連紙張也捨不得丟;一名海關人員把紙張收入了自己的口袋,因為那紙上還留有濃郁的香水味。北韓人不會丟棄雖不明白,卻不難看的畫像,因為他們實在什麼都沒有。保有十字架的紙張以及耶穌畫像,便是認識福音的第一步。
然而,北韓政權把宗教,特別是基督宗教,視為最大威脅。有些安全人員假意舉行秘密的聖事聚會,以便引誘有意聆聽福音的人落網。警察把在中韓邊境抓到被懷疑從事宗教活動的人,先送到人民安全局毒打一頓,如果知道他們曾和南韓的神職人員或傳教員有過接觸,便直接轉送國家安全局,這樣也等於是宣告他們死亡,而被處死的人,還必須事先自掘墳墓。除了人民安全局及國家安全局之外,還有黨部的監控單位及鄰里監視小組,如此層層疊疊,北韓的人權情況一直無法改善正是因為有極嚴密的監控系統。
「沒有尾巴的動物」是改造營裡監察員給囚犯的標記,事實上,囚犯們的生活比動物還不如。近二十年前北韓有二十萬名改造營囚犯,二十年後的現在是升、是降,筆者沒有確實的數據。只知道,北韓雖簽訂防止核武擴散條約,卻蓄意發展核武而受到國際社會孤立,加上當今的金日正政權封鎖內部消息,人權團體不易監督,要出手援助更是難上加難。我們必須多為北韓受苦的人們祈禱,多和南韓的基督徒合作,他們應該有管道,也較懂得如何為同胞伸出援手。
註:
《Lasst mich eure Stimme sein - sechs Jahre in Nordkoreas Arbeitslagern》,Soon Ok Lee,Brunnen/Open Doors, DeutschAusgabe: ISBN 978-3-7655-3848-3
(譯自《Eyes of the Tailles Animals - Prison Memory of a North Korean Women》, Soon Ok Lee 1999,by living Sacricie Book Com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