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猶記當年在美東留學時,有一次坐在住家附近公園中的一個石桌旁休憩,一位美國阿伯坐在我對面,在石桌上玩弄他的小狗。那隻小狗—不過就是隻小狗—特別有靈氣而「楚楚動人」,我也湊過去逗弄它。
主人看我喜歡他的小狗,也很高興,得意地跟我說:這是隻狐狸。我嚇了一跳,趕緊把手縮回。這下子有些冒犯主人了!他有些生氣,說:狐狸有甚麼問題?我一時也回答不上:是啊,狐狸又怎麼了?嘿,狐狸在中國文化裡頭可有意思哩!這是二奶們的專屬名詞啊!而且,她們的隔壁鄰居都是鬼和妖,各種鬼和妖精。
其實,近五百篇中的《聊齋誌異》,說狐的可能不到百篇,而且,其中除了狐媚的狐之外,尚有慨然幫助「性最懶,生涯日落」的王成重建家業的祖母狐〈王成篇〉;還有義責丈夫「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的一位堪為婦女典範的狐〈辛十四娘篇〉……。
當然,還有許多令人讀之愛不釋手的故事:雍雍大度的菊精陶黃英、和她醉死而化為醉菊的弟弟、喜與士人相與而又輕視庸俗的虎精苗生、愛上凡人而私以巨針試己是否可以為人妻子的女鬼湘裙、孝友而又捉狹的男狐黃九郎、詩癡的長江海豚白秋練、身被冥獄火床、鋸體之刑而仍堅持正義而卒使冥王、郡司、城隍「三官戰慄,狀若伏鼠」的席方平……。
《聊齋誌異》可以視為傳統中國人宗教想像揮灑自如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當中,人在儒、釋、道的三度空間中自由來去。
以〈竹青篇〉中的書生魚客的故事來說。魚客趕考歸途中,因為「貲斧斷絕,羞於行乞」而在吳王廟廊中餓死,魂魄被吳王收為烏群衛隊之一。吳王憐其孤獨,賜以雌烏竹青,兩隻烏鴉遂成為一對恩愛夫妻。但魚客不習為烏,覓食時不若機警而為清兵射殺,烏身既死而復生為人。復生的魚客屢不忘竹青和烏友的恩義,幾次探望烏群,並終與已成女神的竹青結合,雖然正室不產而因此仍有了子嗣;正室去世時,竹青所生的孩子皆以子女的身分為之舉哀送葬。
夫妻、朋友與人子的恩義是儒家的,人與烏之間的流轉則與佛教可以款通,而人烏的友誼和愛情則是道家的有情世界。
最近網路 Youtube 中流行一位紐約華人教會靈恩派女牧師的驚人之語:中國人是最淫亂的,因為中國人拜觀音,而觀音忽男忽女,是個淫亂的神。中國人淫亂,因為拜觀音。
我本來也不知道這個短片,一位教授宗教的朋友氣沖沖的給我 E 來網址,才開了眼界。我看完之後,無語;據悉,教廷的神學委員會將公布一份文件,反駁「一神論必然導向暴力」的說法。
基督宗教的世界中,有些教會慣於攻擊,而天主教習於防守。事實已經證明,攻擊是最有效的防守。但如果必須以這樣的攻擊來「福傳」,我寧願教堂一空,也要選擇防守。
但這位女牧師所面對的問題,部分也是我們的問題:神聖世界中只剩下一個唯一真神,而上下古今、有情無情的俗世世界,都被置放在天主臺前重新分析、整理、納入、袪除,而綜合成一個以天主為中心的、化繁為簡的世界。
若說儒釋道相融的世界是一個人類世界的投影,則透過像《聊齋誌異》中的想像,人與人,人與大自然,人與過去的人的諸多面貌,都能活生活現:菊精陶黃英是詠菊之作,並以此譏諷文人雅士之不識五穀和四體不勤;虎精苗生則以其剛健而豪邁,對比士人之猥瑣辛十四娘篇而器小;女鬼湘裙則柔情而真愛;男狐黃九郎狡猾而孝友,對比人間之奸詐而糜爛……。
基督宗教的世界則以天主為衡量一切的唯一判準,其他不是沒有真正的意義,就是對真正意義的障蔽,或甚至是破壞。菊精、虎精、湘裙、黃九郎等率皆邪道,無非惡魔的遊戲,如這位女牧師心目中的觀音;至於菊花之美,操作勤謹,剛健豪邁,柔情似水等,雖說值得欣賞,但能有甚麼永生的意義?
整個世界的簡化,使我們可能面臨一個問題:福傳的對象對人生的感受和經驗,要比福傳的人更為豐富而深刻。我們可以以教會的語言談四體不勤,不識五穀?猥瑣而器小?奸詐而糜爛?或者,更嚴重的,我們可以用教會的語言來思考己身可能有的這些問題?
對於教外人生,我們患了失語症。不是我們不想說,是我們所熟悉的語言當中,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因此即便勉強發言,也很容易讓人有不能切題之感。
這種現象在西方要好的多,畢竟教會的語言和概念是西方文化的泉源,啟蒙運動企圖予以割裂,但即便今日談科學、民主、自由,都可以追溯教會思想;但我們在華人世界當中,或者選擇以極為粗魯的教會語言,斷定他人之墮落,如女牧師之高舉基督然;或者則只好厭作人間語,蓋無話可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