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慕特
前些日子整理書櫃,發現了一本在2003年間由花蓮教區陳新華神父和我一起合作完成的漫畫書《蛇還是十字架》。
這本漫畫改編自1963年的一部8釐米電影。該部電影是「天主教白冷外方傳教會」(Bethlehem Mission)P. Josef Schmidlin神父,應同會弟兄池作基神父(Rev. Meinrad Tschirky SMB)與郝道永神父(Rev. Friedrich Hort SMB)合資邀請,偕同瑞士製片商,於台灣東海岸的東河(Fafokod)、小馬(Piyoho)、都歷(Torik)三個阿美族部落拍攝完成的。[1]
電影內容大致描寫的是1960年代,第一批天主教白冷會傳教士進入阿美族部落宣教,以及所遇到的教會本地化和傳統信仰衝突的問題。
片中有幾點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首先,劇中第一主角與宣教之能夠成功的靈魂人物,並非是池作基神父所扮演的本堂神父,反而是當地阿美族傳道員-卡劭老師(Kacaw)。這與我們一般認為,在傳統天主教聖統制下,宣教與教會事務的要角是由神父主導的形象,有很大的出入。劇中某些場景甚至突顯出神父的衝動、意氣用事與無能;而若不是卡劭老師的從中協調,教會在部落的事業可能就此毀於一旦。
我其實相當驚訝這種劇情和場景會出現在1963年的電影時空中,因為天主教傳統的福傳方式與宣教、牧靈、神學方法,是直到「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1962~1965)之後,才有了重大革新與開放。
這部電影的部分場景與拍攝手法,在當時似有可能產生甘冒大不敬的後果,然而就在「教友時代」這句口號尚未誕生前,台東偏遠部落卻已先行實現了!這是我個人覺得它之所以格外引人側目的地方。
2003年期間,陳新華神父與我透過田野訪查,更進一步地確認了這樣的劇情並非出於完全地杜撰,而是反映了當時的某些「教會事實」。原因在於,我們發現這部電影根本就是當事人演出。
池作基神父是真的東河天主堂本堂神父,卡劭老師也是真的傳道員,甚至劇中擔任部落事務裁決的最高年齡階級「卡奇打案」(Kakita’an)組員,也都是當時的真實人物。其中一位,如今已屆高齡80,是幫助我們最多的「馬紹」(Masaw),也就是陳新華神父的姨丈。而最值得一提的是,扮演阿美族傳統求雨祭的巫師「吉卡娃賽」(Cikawasay),也是由當事人演出。這位已於2006年逝世的Sikilo老人家,是東河部落的文化寶藏,更是一位虔誠的教友,而他的公子正是甫晉鐸不久的花蓮教區張進光神父。
這些老人家共同見證這部電影中的許多杜撰情節,不僅只是為增加電影觀看的緊張與樂趣,更重要的是反映出:以池作基神父為代表的白冷會會士們,若不是藉由本地傳道員的協助,相互尊重各自的文化差異與靈修表達,以及自身無私的付出與本地化的種種努力,在天主的助祐與聖意中,教會是不可能得以落地生根與茁壯的。
白冷會多年來在台東地區的深耕,大家有目共睹。雖然池作基神父早已去世多年,但只要向當地任何一位老人家詢問池神父的阿美族名「馬耀神父」(Mayaw Simpo),都會喚起他們許多無限的回憶。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許多研究1960年代,無論是原住民或漢人族群集體入教的社會學、人類學者們,相當多人都將入教的原因歸納為:為了提昇社會地位(如:學會英文、方便出國、過西方文明進步的科學生活)、為了獲得救濟物資(如:麵粉教友)、為了抵抗不良的族群關係(如:原住民為抵抗漢人的文化歧視而接受看似比漢人優秀的白人宗教)。
這些外在因素,為一位基督信徒而言,實在很難完全接受,因為他們縱使不可否認的表達出了部分歷史與社會現實,但無法表達出成為一位真正基督信徒內在生命態度與價值追尋的無條件轉變。因為真正的信仰,並不等同於物質利益交換,甚至成為一名基督信徒,反而更要捨棄這一切世間好處與利益,背上基督的十字架苦難和逾越奧跡。
這一複雜的社會議題,在電影中並沒有被直接提及,但卻是以間接的方式呈現出來。池神父初到部落,便立即與部落最高年齡的階級接觸;我認為這甚至根本就是先拜碼頭。然後在部落的接納下,積極參與部落事務,同時也無私的問候、陪伴病人與需要照顧的人。
池神父與部落族人同吃、同住、同睡,完全看不出有西方人士自以為優越的傲氣。許多學者不知為何,似乎總是在學術研究的字裡行間中,有意無意的疏忽了這份重要「內心戲」的轉折。他們總習慣強調那些容易著眼的火爆「動作劇」,奢望把我類族人的皈依,化約為膚淺的利益交換。實有看輕我人之感。
不過這部片子仍有可惜之處:首先是它的題目:「蛇還是十字架」。該片是以阿美族為主要拍攝對象。然而,在阿美族的傳統信仰中,縱然「蛇」(阿美語:’oner)並不討喜,但也非絕對邪惡的代表,而將蛇作為阿美族傳統信仰的負面表徵並不適合。況且,如果看這部電影的觀眾是排灣族或魯凱族人,更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紛爭。因為,百步蛇與龜殼花正是其祖先的神聖代表。所以,如果這部影片要在這兩個族群中達到宣教效果,就應該審慎處理這個議題。再者,片中突然出現一幕卑南族人年祭與盪鞦韆的畫面,也讓人有摸不著頭緒之感。
依據我與陳神父的討論,認為這一題目的製成,應該是當時拍攝電影的神父們或瑞士製片商,專為西方觀眾所設計的產物,是一個帶有浪漫情懷的想像。這一推測的證據,就是當時這部電影僅在拍攝地的幾個部落公開放映過,並沒有在台灣其他場合公開放映,因此甚至連許多教會人士都不知道。而依據前白冷會會長魏主安神父的回憶,白冷會瑞士會院或許存有原始檔案,但需要有時間前往瑞士翻閱才能證實。
另外,最令人惋惜的,就是這部電影的「聲音檔案」遺失。如果真如魏神父所言,瑞士有此檔案的原始備份,那這一遺憾就能迎刃而解,而這又與另外一則故事相關。
1996年,年僅25歲才剛晉鐸的陳新華神父(Akiciang Fanglay),也是出自小馬部落的阿美族青年,他無意中在台東白冷會的圖書館,發現了即將被丟棄,塵封已久的這部8釐米影片。他驚喜莫名,如獲至寶,但卻也發現聲音部分的帶子已遭蟲蛀、且潮濕毀壞 [2]。
陳神父聯絡了當時在「天主教新事社會服務中心」,擔任原住民就業輔導的谷慕特(Komod),即在下我。當我知道原委之後,也立即求助當時擔任「天主教光鹽營友團」輔導神師的方濟會高征財神父。高神父則大方的以「光鹽營友團」名義,贊助一萬五千元,由陳神父委請白冷會薛弘道修士,親自將這8釐米影片帶至台北光啟社翻拷成VHS錄影帶。這珍貴的教會文物與福傳資料,更是台灣原住民阿美族傳統文化活生生的歷史影像,才這樣被搶救了下來。而若不是2002年擔任東華大學民族所所長的孫大川教授的大力幫忙,這一VHS的錄影帶,也不可能再轉以DVD方式保存下來。
我們感謝所有在這過程中幫忙的人,但在此也有一個很難開口的請託,想與讀者們分享:2003年初,當這部電影改編而成的漫畫首稿印出後,我厚著臉皮,毛遂自薦地拜訪了幾個教會內的出版單位。但是,得到的回音是:「沒有商業價值」、「不具學術價值」、「看不懂,因為是阿美族語和中文對照,也對故事的背景不瞭解」。
原本我和陳新華神父、魏主安神父的期盼,就此黯然沈寂了下來。一個偶然的下午,我和陳神父在台東成功天主堂觀看當地真耶穌教會的電視佈道節目,發現在沒有我們與白冷會的同意下,竟然以電影畫面作為佈道的內容。我們立即打電話給當地電視台,說明身分與電影畫面的使用權利。[3]當天,他們立刻撤下節目畫面,不再使用。
我私下詢問了幾位學者與長老教會的朋友,他們都一致認為,這部電影不僅是教會初期宣教的珍貴影像,更記錄了許多比中央研究院民族所更早的台灣原住民祭儀場景,十分值得保存。只是,我們仍然希望也企盼,這部電影的保存工作,以及相關研究資料,能由我們自己天主教會保有,甚至出版。請給我們一次機會,讓眾人都能看到天主教會進入台灣原住民部落的真實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