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組策劃
前言
相信你我一定都聽過「寶島曼波」這首歌,瞧!「寶島曼波、曼波寶島……寶島天清雲薄薄……寶島透年生楊桃,也有荔枝甜葡萄……來唱曼波,來跳曼波,相招來唱、來跳曼波……」。這首膾炙人口的歌,紀錄的正是早年台灣人的生活點滴!
然而,曾幾何時,一次次的風災、一場場的水患和一個大地震,竟讓我們的寶島變了調、走了味,除了秀麗山川不再外,人心此時所能唱和起舞的曼波,似都已非彼時的曼波了……。
為此,我們特邀請深受88水患之苦的家屬,以及實地參與賑災和關心災後議題的朋友參與座談,同時,葛素玲修女也針對座談內容,以書面提出她深切的神學反省,與大家一起來探究這個迫切的人生課題──〈走味ㄟ曼波〉!
參與貴賓(按姓氏筆劃排列)
闕碧芬女士(輔大織品服裝系老師)
黃盛祥先生(職能治療師)
陳進誠先生(工程技師)
張哲民先生(輔大宗輔老師)
郝柏瑋先生(職能治療師)
主持人
趙榮珠女士(見證月刊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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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榮珠女士(以下簡稱趙):這次莫拉克颱風帶來的水災,讓我們看見百姓與網民的熱情與活力,因此想透過諸位的經驗一起來談談相關議題。從1995年阪神大地震,1999年921大地震,2001年911事件,2004年12月26日南亞海嘯,2005年8月29日侵襲紐奧良的卡崔娜颶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接著是今年(2009)的88水災。
這些都和我們全人類有關,而原本天地萬物皆天主所造,一切樣樣都好,為什麼災難接二連三的來到?災難究竟提醒了我們什麼?我們如何理解災難和痛苦的意義?如何與受苦受難者同感同行?如何更真確地看待生命,調整生活步調?而基督信仰在此能發揮怎樣的效力?
有什麼就盡量去做
黃盛祥先生(以下簡稱黃):這次是因為有位同事家住屏東,所以一開始大家就想提供幫忙,但也只是捐款,後來從網路知道災區其實缺乏的不只是錢,而是更需要人力,一些照片顯示災民的生活狀況很不好,於是我試著問是否有人願意到災區去,結果就這樣成行了。
我們第一週到屏東,第二週到阿里山,第三週到台東,每次都是因緣際會而臨時約定行程。而實際到了災區,才真正體會到災民的無助。他們不是缺乏什麼,而是不知道在當下要怎麼做。所以到災區後,第一件事就是馬上讓他們恢復簡單的基本生活,即可以煮飯,可以到雜貨店買吃的。不過,過程中並不很輕鬆,因為根本沒有水,排水系統是阻塞的,也沒有地方可以清理東西,我們只能有什麼就盡量去做。
另外,在當地生根的人對於「家」的概念很不一樣。有個狀況是他們房子的一樓,傢俱全被捲走了,只剩下兩個很小、很破爛的櫃子,但他還說:這些要留下來,我沒錢再買其他的了。因為街上的商店全毀了,他要買也買不到了。不過我覺得這就是我們去到了當地的價值,雖然他們自己兩三個月的時間也可以整理完,但我們至少可以讓他們不致於不停的、長時間的付出勞力後,卻只得到很小的成效。所以,能實際幫助災區的人是我最有心得的部分。
每天都在等待、在祈禱!
陳進誠先生(以下簡稱陳):我是在新開部落長大的,自然對當地有很深厚的感情。剛開始時,透過媒體不斷的報導,也是誤導,但我一直覺得我們家不會有事,而且八月8號早上我還在電話中跟爸爸聊天,也問他要不要下到高雄妹妹家住。但他說:沒事,只是下下雨而已。可是,到了9號電信完全中斷,我就一直連絡不上他們,心裡便開始緊張起來,非常著急,但又沒有辦法回去。
後來知道,當時我家擠進了50多人,大家都非常驚慌,而我們在外的,也只能急著打電話,連親友們也都一直來電關心,於是我就更緊張,雖然一些工作在即,但卻無心工作,所以我和弟弟商量,由他先回去看看,結果他回報說,只能到達旗山收容中心,沒辦法再進去了。收到他的回報,我仍只能心急,每天晚上都一直在等待、在祈禱!總之,就是希望他們能趕快出來。
到了11號,爸爸的第一通電話是打給我的,當時我眼淚立刻掉了下來。隔天我就和弟弟到了旗山,去請求那邊的支援部隊,要求一定要把他們接出來,結果我們全村都撤出了。再又過了3天左右,路通了,但卻是難以想像的難走,不過我爸媽都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看看,他們那種歸心似箭、期待回家的心情真是溢於言表。
我們到家後一看,那情景實在無法想像,尤其新開部落埋了30幾個人。我在那裡住了40幾年,過去頂多路基沖掉一點點,從沒像這次土石流淹沒了新開部落的整個平原。在我看來,這是嚴重的官商勾結,是濫墾濫伐的結果。
當我踏在那片土地上,即阿兵哥尋找屍體的地方時,心情實在很低落,因為他們都是我們的老鄰居。而令人痛心的是,當災民正在受苦受難,那些官員和阿兵哥所做的,並沒有運用到當地的資源,所以一整營的阿兵哥,趴地聞屍臭,或徒手挖地,不但沒找到受難者屍體,也讓人覺得很不捨。他們何不優先清理水溝,以及解決民生用水問題,好讓災民能過得舒服些。在被困的那三天,災民都是靠著喝雨水維生。因為,沒水沒電,一些救難物資、乾糧和米進去了也沒用。
我真覺得,我們的土地實在沒有辦法承受財團的濫墾濫伐。當時回到六龜時,看見災民們真是辛苦,想洗澡、沒水,想上廁所、也難過,所以,民生用水和電是最重要的,這次我回去之後,才真正體會到災民的痛苦。而且回去時,一路上的路況柔腸寸斷,但為何災民們還是一心想要回去呢?為什麼?這我也在思考。
趙:可見得家的吸引力總是最強的,而家不只是房子而已,也是親情的連繫與溫暖,所以無論如何就是急著要回家,要重建它。
賑災需要應變能力、愛、包容
闕碧芬女士(以下簡稱闕):我是在出發前一天接下賑災帶隊老師的任務,過去缺乏實際賑災的經驗,抵達後的第一天身體又不舒服,所以只做了指揮調度的工作,不過這讓我看得更清楚。
第一,賑災最需要的是應變能力,因為很多狀況是在去之前無法預知的。應變能力,就是要盡早、盡可能的掌握最新、最完整的資訊,當知道資源在哪裡後,再予以評估,接著便是組織、籌劃和分工合作。
我們很幸運,到了台東大武國中時,已經有宜蘭大學80幾位師生,和輔大第一梯次由劉鐵軍教官領隊的20多位學生在那裡了,而且他們已工作了3天,也有很好的統籌系統,是由台北縣的20幾位教官督導帶領,再加上我們輔大30幾位學生,總共是100多人,雖然規模不算大、但有很好的整合。每天北縣教官督導吳上校會騎著摩托車先去大武鄉和大鳥部落視察,看那裡需要什麼救援,在他評估之後,晚上開會時便進行分工,這樣第二天我們就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所以,組織、分工與合作的過程非常重要,而且學生們都非常主動,很有熱情,事情也做得很好。
我們在大武的資源算是比較好的,甚至是太多了,有各種品牌的礦泉水和泡麵,可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也許就得不到了。所以在資源分配上,也需要組織、整合與統籌,還有資訊連絡方面也是,這些都要在很快的時間內同時進行。因此,賑災行動要先掌握資訊與資源,有效率的組織策劃等快速應變反應,不管是中央政府要做?還是縣政府、鄉鎮公所要做?或是小到團體或個人要做?都需要有系統的去規劃執行。
第二,在合作過程中,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每天的狀況都不同,不是你能預期的、而且超乎想像;或是某人的行為也不是我預期的,這時候,就要有很多的愛和包容。若是有需要改善的,晚上開會再做檢討,不要批評,但要虛心檢討。
其實,檢討也是應變與修正。此外也要義無反顧的去做,不要懷疑是否做得到。例如:看到屋內淤積了20公分的泥巴,那泥巴又重又黏,腳一踩上去,就像年糕一樣,腳抬了起來,鞋子還在那裡呢!而我一鏟所能鏟出的泥巴也只是一點點,真不知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一間房子清理乾淨?可是很神奇的,透過團體的分工合作,竟然一個下午就清乾淨了。所以就是要去做,做錯了,就虛心檢討,之後改善就好了,但是絕對不要猶豫。
趙:確實在那樣的狀況下,只有用愛和包容來潤滑彼此了。剛才談到媒體,台北醫學大學公衛所副教授呂淑妤,根據媒體觀察、志工和網友反應,整理了媒體訪問災民五大「白目」問題的排行榜,依序為「你難不難過?」「你的家呢?」「你為什麼不撤離?」「你有什麼話要跟過世的親人講?」「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幸運逃過一劫?」這次媒體也是毀譽參半,因為是透過媒體和網路的連結,大家也真的做了很多的救災活動。
用同理心來看待
郝柏瑋先生(以下簡稱郝):我並沒有到災區去,但收到了幾位受災朋友尋求幫助,我想不論這次是天候變化,或是官商勾結,災難已經發生了,而對於受難者來說,我們如何感受他們的感覺,這是很重要的。
一般我們會覺得災民很可憐,但站在他們的角度,我們是否希望別人抱持可憐我的心態呢?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自尊,也都值得被尊重,所以要用同理心來看待他們。所謂「同理心」,就是站在他的情境上,理解他現在的處境。所以若是設身處地的為災民著想,就不會問出那些白目問題了。
我看新聞報導了一些孩子在災後都非常的害怕,甚至一聽到下雨聲,就會焦慮和緊張。這時我們如何幫助他們呢?災難後,他們一定受到很大的驚嚇,這時支持系統很重要,譬如家人間的守護,無論是口頭或肢體上的,而且要盡量以正向鼓勵的方式來對話,例如:我們做到了什麼?我們還可以再努力什麼?而不說我們沒做到什麼?用正向的語言,較能提供幫助。
除了家庭支持外,陳先生也提到,災民最需要的是安全感和基本的需求,這些我們就盡量提供協助,或許他們只需要舒舒服服的洗個澡,喝個乾淨的水……。此外,我們也要積極聆聽,接受他們的情緒,理解他們的情緒,這些情緒是正常的,但在這些情緒下還可以努力些什麼?千萬不要說「不要難過」這樣的話。
就小朋友而言,他們同樣是很無助,但又無法明確表達自己的情緒,所以我們能提供的協助,就是家長仍必須給予孩子明確的指示,這讓孩子能得到安全感,也感受得到父母的關心。
張哲民先生(以下簡稱張):我從小到大有很多原住民朋友,所以一看到新聞,我立刻就想,這是魯凱族的地方,這是排灣族的地方,這是布農族的地方,這是鄒族的地方,不過我所認識的好朋友大部分是阿美族,所以這次他們並沒有遭遇太多的困難。有個原住民黑色笑話是,即便他們遭遇到這麼大的災難,他們還是可以笑得出來的哦!但這個笑話其實是淌血的。
面對自然災難常讓我想起:原住民跟大自然的關係其實一直都是和諧相處的。但是我們不得不說的是,理論上原住民跟大自然的關係應當是和諧的,不過不可否認,很多現代的原住民也受到資本社會影響,對於土地應用和生活方式的轉變,已經不完全是理論上的那個樣子了。但是,現階段我們該講這話嗎?不。反省的話是反省的話,現階段不適合講,也沒必要現在去跟正飽受災難的當事人說。
我在看新聞時,想到了曾有心理學家說,當人面對大災難或死亡,會有一個心理反應。一開始時,他感到震撼,後來他會憤怒、指責,抗議老天怎麼這麼不公平。當抱怨、憤怒、指責的情緒過後,就是否定、絕望,或者他能跨過這個關口,接納現況,怕的就是他跨不過去,所以災後的心靈重建很重要。
另外是無辜者受難的問題,他們當下的憤怒情緒是要安慰、安撫的。但是很多去勘災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官員們,他們都在提供一個解釋,而苦難的當下最不需要的就是解釋。一個愛的抱抱,可能勝過一個客觀、符合科學精神的理論和說明。
我們所看到的土地災難,它也暗示了另一個災難,就是人心的災難。但是現在我們不覺得心靈重建重要,卻都在談誰要負責?誰要下台?以及這些資源後來要怎樣有效的運用?我們都還在談一些技術上的事情。
技術重建vs.心靈重建
天災人禍很多時候是我們過分信任自己的技術。工業革命之後兩百年來,我們與土地的關係有了很大的轉變,直到碰到災難。而災難之後,我們主要的考量,還是怎樣從技術上去重建、改良,但是對心靈重建,總還是飄飄然的。所以達賴來了,或是樞機主教來了,到底能夠觸碰到些什麼?我覺得實在很不容易,也是很困難的。
不只是台灣社會,其實全世界受現在教育系統教導的人,對於人內在意義的渴望,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那個意義到底是什麼?從工業革命之後至今的兩百多年,精神生活上的土石流,早把我們內心這個意義的渴望給沖散了。精神生活上的終極意義就像遭遇土石流一樣,是流失的。直到現在,我們驚訝地發現我們其實沒辦法完全相信科學,我們沒辦法相信技術,我們甚至也沒辦法相信政治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那麼,我們到底還能相信什麼?我相信很多志工回到原本自己的家、沒有受災的家後,他會去想:我還能給些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很無力,所以到最後是在問自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能在這過程中,找尋到什麼讓我去抓住的意義呢?
所以苦難不需要客觀的解釋,需要的是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意義,而那個意義是什麼?我們可以這樣說:當黎明的太陽升起時,黑暗其實並沒有消失,所以是要我們去正視黑暗,甚至接納、擁抱它。如果沒有真的去接納、擁抱黑暗,談黎明、談宗教的希望,都是假的。
我後來想到的一個問題,實在不適合現在講,但針對原住民部分的反省,我卻必須提出來,現在不管是原住民神學,或原住民議題上,甚至原住民的文化重建,如:卑南族的陳瑩立委也說過,如果我們把排灣族的幾個村強制遷村,那等於就是滅族。所以我們現在是把文化、把生命與文化的終極意義依附在看得見的土地上。
基督宗教反省苦難神學、土地神學,其意義並不是依附在土地上面的。因為聖經中以色列人的土地早就不在了,但他們的族群生命與終極信仰並沒有因此消失。上主雅威不是土地神而已。祂作為超越一切的上主,並不因為祂的選民消失而就消失。當以色列人回到以色列重建家園時,無論是兩千多年前還是上個世紀,當他們擁有了土地後,那才是苦難的開始。因為他們開始想要佔有,並且認為唯有他們才可以使用這片土地。原住民神學思考這個議題,不應該再像過去一樣地僅僅只是依賴土地,而要超越土地,從土地去找尋更進一步的生命意義。
但我必須強調,這部分的反省,絕不適合現階段來講,我甚至認為在未來幾年中,都不太適合提出來。可是它卻不能不提出來。因為我們現在對於土地還是有著一種絕對化的依附,把它視為是所有意義的來源,但它其實不是,因為我們最後的家,不是在這個有形、有限的土地上,我們最後的家,是那個終極意義的家,是在天上永恆的家。這部分的反省是後來必須的,是我們當烏鴉的角色不得不提出來的。
抗議是一種很深的祈禱
最後我要提的是,通常我們會把痛苦和罪惡聯想在一起,但其實這並不是必然的。罪惡痛苦除了個人層次外,還包括社會層次。創世紀裡的蛇其實是外來的,牠原不在伊甸園,所以罪惡、苦難有外來的、有社會結構上的問題。但為什麼是無辜者受難?所以我們會去抗議,沒有天理。可是別忘了,我們的抗議其實是一種很深的祈禱!每次災民在指責政府官員時,其實是在做一種禱告!因為他要求背後應該有個什麼讓他們不會那麼生氣的正義、公理與仁愛。至於那個在哪裡?不在馬英九身上,不在這些官兵們身上,也不在志工們身上。那是一個隱藏在抗議聲中、對無條件的愛與正義的共同呼求。
我的確沒有深入災區,而我個人離這次的經驗也很遠,所以剛剛提出的一些反省有些抽象,而且不太適合與災民現在講,但我能很肯定的說,現階段最需要的不是那些解釋,不是歸諸於百年難得的降雨量,一些非常科學、有知識的話,那一點都不需要!只要去做,去陪伴,去抱著他們一起哭。啊!「他們」,這又是一種典型的知識分子的用語!
這次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訓,我們看到了一直被瞧不起的草莓族的能量和希望,為那些、也包括我自己在內的高傲的知識分子,這正是一個當頭棒喝,有知識又能怎樣,給個抱抱都做不到!
趙:說到無辜受難者,這在每次的災難都會被提出來,另外是對於土地的依附,這是個大挑戰,而且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敢說:我可以脫離土地而開始我的文化,開始我的民族,開始我的宗教,開始我的生活。不過這些都可以好好的想一想。接下來我們就自由討論或提問。
闕:談到「草莓族」,我認為是我們大人沒有給年輕人成長的機會。這次風災,看到去救災的輔大學生,在又髒又臭的泥濘裡工作,不但十分快樂,彼此也合作無間,實在令人刮目相看。我相信只要給年輕人努力的動機,他們會表現得很好。
我在這次救災過程中的反省是「如何應變」,因為災區每天的狀況可說是瞬息萬變,該以何種心態看待呢?就是接受它、面對它、處理它,自然就能應付自如。
至於媒體的報導,聽聽就好。客觀來說,每個災區的情況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事情的真相,沒有親臨現場,無法全面了解,批評也就會失之偏頗。
總之,年輕人這次的投入令人相當佩服,輔大就有三百位的學生自願當義工參加賑災,而且他們還怕事情不夠多,沒事做呢!
黃:在此先做個澄清,在我印象中,草莓族的封號該是四年級幫五、六級生取的吧!這也讓我聯想到自己在大學時,曾和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學辦了一份雜誌,想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與大家分享。雜誌名稱就取為《冰草莓》,草莓確實是種脆弱的水果,但冰起來,卻比石頭還堅硬。雖然雜誌第二期就無疾而終,但卻是個很美好的歷練。
從我個人工作與生活以及這次救災的經驗中,我發覺我們這一代和上一代前輩之間的差異,我們有活力,很有執行力,但想得不夠深入,因此需要深思熟慮的前輩在前引導,帶著我們去做。可見這個社會本就是個共生共存的結構,不能單靠年輕人或年長者就能把整個社會穩定住。
網軍成團,力量驚人
我曾與幾位老師討論從這次風災所觀察到的一個隱憂。我們看到這次網路發揮了很大的功能,就在風災第一個災情傳出8小時內,網軍就將募得的十萬元物資直接送至林邊了。網軍成團的力量十分驚人,但這一群依賴網路甚深的人,如果沒有了網路,他們還能做什麼?
還有網路好用又方便,就和塑膠袋一樣,但塑膠袋帶給人類多大的浩劫?因此網路雖在此次風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如何讓它繼續有良性的發展,是可以再深入省思的議題。
這次我們去救災,要感謝一位志工媽媽的揪團,她是從網路上看到災區需要志工的訊息,因此找到了一百多位志工,自己擔任志工頭,帶領著我們一起南下救災。從這裡可以學習到,有時以為自己只是小火熖,發揮不了什麼功能,但一人付出一點力量,一傳十、十傳百,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最後要說的是,希望我們的社會不要對立,有經驗的長者與有活力的年輕人能和諧共處,像齒輪一樣做最佳的謀合,好讓這個社會有更長遠與良性的發展。
郝:大家都提到「草莓族」,我認為是台灣的教育環境充斥著「恨鐵不成鋼」的氛圍,因此多以責駡的方式來教導學生或子女,沒有做到就是不孝順、不對或不乖。然而現代的心理學界則是強調正向心理學,也就是「好」之外「更好」的觀念,而不是「沒做到」的觀念。
最近有一本《讓天賦自由》的書中提到,在一般教育體制下成長的孩子,多遵循著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研究所的既定路線成長,但是否這樣的教育方式才能培育出人才?從這次賑災的經驗中,我們看到很多的專業人才,有機械、水電…各式各樣的人才。所以如何活出自己有意義的生命才重要,而不是盲目地跟隨人云亦云的價值觀。
災民家屬,心情大不同
陳:身為災民的家屬,我與在座諸位的心情是不同的,尤其在與官員的溝通過程中,更是讓人義憤填膺。我們災民正忙著整理家園,還得抽出時間去開一些冗長的會議,原來決定蓋組合屋,後來改成永久屋,結果又變成要遷村,政策反覆不定。還有天候炎熱,為了領取補助金在烈日下大排長龍,而少個印章也不行,這樣有道理嗎?這不是在災民傷口上灑鹽嗎?叫災民用愛心、包容心,真是情何以堪啊!
我也告訴自己要有愛心、包容心,不要埋怨,可是將心比心,如果今天官員是災民,我想情形會完全不同吧!
我們兄弟有土地在災區,因此我和他們談過,如果政府徵收我們的土地蓋永久屋,只要蓋得堅實,不偷工減料,我們願意放棄土地,全力配合政府。可是後來政府將這些土地劃為紅色警戒區,官員要求我蓋章同意撤離,如果不撤就斷水斷電,極盡威脅恐嚇之能事。你們說我能怎麼辦?這些土地都是我辛辛苦苦賺錢買下的,叫我包容,可是誰來包容我?
叫災民遷村,等於是要他們放棄一輩子賴以維生的土地,而且往後又要如何生活呢?過去我們的土地被濫墾,其實農民並沒有受益,我也曾回去組團抗議,但是完全沒有用。
在這次風災中,到現在還有一些災區仍沒水沒電,如二集團、藤枝等地,也有些人默默在做,卻都不見媒體報導。如高雄縣六龜鄉的羅保祿神父,年近六十,背了50公斤重的水要上山,到了二集團,救難隊勸他不要上去,他說:「我的聖堂在上面,我的教友在上面,我一定要上去!」媒體上慈濟救災的畫面很多,看不到救災神父、修女的鏡頭,為什麼?因為他們都在山上默默地做。因此,我也要求自己從信仰的角度看事情,把我這盞燈點亮,繼續勇敢地走下去。
風災發生後,我回去和弟弟一起鏟土,真的很不容易。後來我看到阿兵哥已做完例行的工作,於是請求營長幫忙,用挖土機挖被泥土覆蓋的井,清理一下,好讓災民可以飲水。可是營長回說:「對不起,上級沒有命令,我不能做。」
從這次救災,我看到一些浪費國家資源的事,如阿兵哥徒手或用簡單工具清理淤泥,不但費時又十分辛苦,但美國運送的兩台挖土機,一會兒工夫,就鏟除了大量的泥土。官方的理由是請阿兵哥清理,可以找到被埋的屍體。我也了解有些災民希望看到屍體的心情,就像被土石流覆蓋的周阿春先生,他的屍體被發現時,他是用身體保護著自己的孫子,因此孫子的面目完好,沒有一點擦傷,他對孫子的愛令人感動不已。
剛才有人提到災後的心靈重建,這些歐吉桑、歐巴桑也不懂,還有原住民的個性是知足常樂,「燒酒飲落,倒下就睏,厝無人顧,也沒要緊」。所以我認為真正要幫助災民,首要是建立他們的信任感。
趙:在政府制定遷村的決策過程中,是否有和真正在地的災民一起討論?或者他們只是在冷氣房中自己做決定?
陳:是有討論,但一般與政府政策的討論與決定都是鄉民代表與立法委員的助理參與,即使有時勞師動眾,邀請鄉民參加,也都是在互相爭吵,場面十分混亂,反而造成災民更大的傷痛。當然有些災民只為自身的利益,彼此不合作團結,也是需要反省。
闕:從陳先生的分享中,可見您是位非常有包容心與愛心的教友。
陳先生提到阿兵哥要聽上級指示才能行動的例子,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人的限度與差異性。有限是指智慧有限、能力有限,因為人對事情的全貌能看得多廣多深,是有限的。差異則是指每個人利益不同,因此就會有不同的反應,所以我們要學會如何相互尊重。當然不能凡事都一味的包容忍耐,遇到不合理的事還是要適時提出。就像您也曾組團抗議濫墾濫伐,盡到自己應盡的責任。
我對阿兵哥必須聽上級命令一事倒有幾分諒解,因為他們有統籌單位,不能各自為政。好比我們這次去救災,只是個小團隊,也是要尊重昨天的決議,遇到突發狀況,仍必須向上秉報,統籌處理。因為上面的決策單位要盡量顧及多方面,有太多的斟酌考量,還是會有無法面面俱到的地方。
陳:闕老師談到統籌的問題,我能了解。不過當時阿兵哥尚未休息,工作的地點離井水處也不遠,而且用水為當地災民才是亟需。重點是權力沒有下放,如果一個營長一點權力都沒有,要如何幫助災民真正的需要!
該有抱怨和生氣
張:聽了陳先生的談話,我的看法是人面對苦難,應該要有抱怨和生氣,且一定要抗議。我從報上讀到達賴此次來台,一下飛機,看到抗議的人群,他的反應是說:「Wonderful!」我想到的是因他失去抗議的自由,所以對抗議的權利十分尊重。
我認為抗議、憤怒、抱怨是最美、最誠實的禱告,比起花言巧語,甚至唱拉丁文葛利果的禱告都要真切。因為它不矯揉造作,而是真誠地面對人的有限、世界的有限而無所求。此時,人才能赤裸裸地去面對生命的本源。
聖經上提到亞巴郎做為信仰之父,他在絕望中仍懷有希望。這希望從哪裡來?簡單說就是從愛的抱抱而來,而不是所謂技術性的操作,或理性教條式的解釋。
我們在談信仰,不應和生活脫節。而人的生活就如佛教所說的「苦、集、滅、道」,人一生下來具有生命的型態,就是苦。生命本來就充滿著苦難,因此我們會去追問苦難到底有何意義?
我剛才提到結構上的不正義,這次的風災有許多無辜的受難者,是因著社會結構的不正義而受害。我們不可能去改變歷史,也無法憑個人之力去解決整個社會的問題,但也就是在這種無所望當中,去盼望那位一直不講話的天主;而且是軟弱地死在十字架上的天主。
因此我反省到所謂的「默觀」,默觀就是你「幹譙」到最後,已無話可說、已無所望、已欲哭無淚了。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而且如郝先生所說的,不能因此而放肆所為,及時行樂。就在此時,真正的信仰才出來。
但我要再次強調,這些話沒有必要在此時去對災民說,等他們安頓冷靜下來後,再慢慢地去接納這個荒謬的世界時,才會去想更後面的問題。
苦難的意義
從基督宗教的信仰來看,苦難的意義是什麼話都沒得說,甚至說因為我做好事,天主就會給我一張天國的門票,這仍是一種利益交換。而是我不能指望天主做什麼,當我不指望時,我就釋放了。
當然這個過程很痛,但我們之所以被選,並不是為受榮耀,而是受難。以色列人說自己是選民,並不是特選來當皇家子孫,而是被放逐、被迫害、被屠殺,流離失所。
所以信仰到最後是一無所求、無條件的。在這個當下,你仰望天主無話可說時,真正的釋放和希望就白白地來了。但這也不能指望,因為這還是一種技術性的操作。
剛才提到我最近正在思考的新的土地神學,當土地失去了,真的很痛,因為這是我的家、我的一切。然而當有一天,整個伯多祿大殿、梵蒂岡轟然毁於一旦時,基督信仰就不在了嗎?如果麥加的聖地被炸掉了,穆斯林的信仰就不見了嗎?我相信不會。但這些都不是現階段要提出來討論的。
所以結論是抗議、憤怒是需要的,不是說絕望就什麼事都不做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生活的常規還是要繼續。雖然很苦,但是讓我們大家一起把它扛起來。
趙:希望我們走過這段風災的歲月,痛苦不會白白的受。所有的苦,讓我們大家一起承擔,並且成為我們生命共同的印記。現在請做結論。
黃:今天為我是個難得的經驗。記得我們在屏東清理災區時,阿兵哥接到指示要將道路清乾淨,結果是把道路上的土鏟到巷弄內,聽起來很荒謬。到了下午,高層的車隊來視察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為了要讓官員看到災區真實的慘狀,上級的單位才願意投入更多的資源。有時我們看到的只是事情的一面,因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每件事情都有許多面向,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想法。因此,我們絕對有權利對自己認為不公義的事發出聲音;相對地,我們也要有度量接受別人對我們發出不同的聲音。
此外,我們去災區不是去製造衝突,而是如郝先生所說的去聆聽,聽災民抱怨,了解他們的想法與心情,讓他們有抒發的管道。還有要注意如張老師所言的,制式化、客觀的答案為他們是毫無幫助的。
最後以一本雜誌的兩句話作結:我們寧可要一個充滿愛心但是政府無能的世界,也不要一個沒有愛心但政府把一切都打理很好的世界。
郝:今天聽到在座學者與災民家屬不同角度的分享,讓這次的風災事件更立體。到底一個災難對人類來說,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又有何意義?我認為災難的意義為每一個人都是非常獨特,也很隱密的。因為每一位從小到大的成長背景與經歷都不同,別人都無法深刻的體會。因此,此時此刻最好是陪在他們身旁,讓他們抒發所有負面的情緒。還有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災民頭上,同時認知自己的情緒反應,如此,才會有餘力幫助別人。
闕:剛才郝先生提到的學者應該不包括我,我今天是學習者,從在座每一位身上都學到很多。身為一個有一點年紀與經驗的成年人,卻常因為想太多而躊躇不前,日後,我會扮演一個引導者,陪伴有活力的年輕人,幫助他們發揮所長。
陳:這次風災,是天主在考驗我們災民。我們看基督沒有選擇做國王,而選擇了受難。因此,我回去要鼓勵這些災民,默默地耕耘。我也祈求天主祝福他們未來都能擁有平安的家,過著平靜的生活
張:我腦海中出現一個故事的情景:一個在極大的苦難中絕望的人,在海灘上散步,他放肆地咒罵天主:「我在苦難中向祢哭嚎,祢在哪裡?祢只是默默地掛在十字架上,不發一語。面對不公義的社會,我也沒看到祢率領天軍天將,讓祢的國來臨。」後來,他的生命結束,到了天堂,問了耶穌同樣的問題。耶穌回答他說:「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我一直陪伴著你,你看沙灘上只有一雙腳印,那是我背著你所留下的腳印!」
風災發生至今,這一路走來,諸位都是耶穌,陪伴著災民。陪伴就能勝過於一切。愛不是客觀理性的論述,而是默默地陪在他身邊。所以,「Just do it!」
趙:謝謝。就如郝先生所說,因著大家從不同角度的分享,讓這個事件更立體、更全面與切身,也更接近事實的真相。一些冰冷的答案毫無用處,而一個無言、溫暖的擁抱更是有用的。
同時,我們不但要把災民托給天主,也把主事的官員一起托付給天主。
這些災難為我們都是很好的提醒,教導我們如何去愛人,去愛大自然,並如何與天地萬物和平共處。